北京人艺70周年特辑
[上集]
以下为采访摘要
接棒老一辈艺术家,再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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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今年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70周年。6月9日,人艺经典剧目《茶馆》在首都剧场首演。作为人艺70周年纪念版,集结了该剧目第二代演员的最强阵容。演出当天下午,我们在剧院见到了演员濮存昕、杨立新、冯远征、吴刚。
△濮存昕杨立新冯远征吴刚(从左至右)
濮存昕:昨天晚上彩排《茶馆》时我还落了一句词,戏没跑,但词我已经改不了了,懊悔半天,今儿晚上一定不能错。前辈们给我们做了样,你知道台上弄不好就丢脸,人家会说你不对,演戏不入北京人艺的槽,什么叫北京人艺的槽?就是说你演戏得进去,精气神儿上不可以有一丝一毫怠慢。我们说“戏比天大”,戏怎么可能比天大呢?病了要休息,你可以退票。但上了舞台,你就要全身心、义无反顾地投入,不敢有怠慢,这就是戏比天大。你在台上是真的,观众在台下是不可以忽略你的。话剧舞台是和观众同处的,不是屏幕,不是网络,我们要见面的。见面你就能看出我走神儿还是专注,是骗不了人的。我们现在再虚拟,再数码,再网络时代,人和人总要见面,我在这儿是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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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有人说,一部《茶馆》,半部中国话剧发展史。年,老舍先生创作三幕话剧《茶馆》,以老北京一家叫裕泰茶馆的兴衰变迁为背景,以茶馆掌柜王利发为线索,每一幕一个时代,展现了戊戌变法后、*阀混战时期和抗战胜利后中国三个时代的社会变化。
△话剧《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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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年,《茶馆》首次登上北京人艺舞台,引发轰动。上世纪80年代,《茶馆》代表中国话剧走出国门,被誉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一批批演员也被观众推崇为“人民艺术家”。自《茶馆》首演以来,60多年过去了,依然一票难求。北京人艺院庆日演《茶馆》,是人艺的传统,也是人艺人为剧院庆祝生日的方式。无论演员人在哪里,退休的没退休的,都得回来排练演出,这是规矩,对演员们来说,也是一次“回家”。
濮存昕:你可以为了养家糊口去挣钱、奔命,但走进剧场的那天晚上,你会像陶渊明一样进入一片有山水,有花有草,有贤人雅士,有乐子,有活着的真和美的桃花源,你发现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田川:您在舞台虚设的环境下,演绎的那份真实从何而来?濮存昕:我讲个故事,《茶馆》最后,于是之老师通常是撕完纸条,没有台词,无声地抓起椅背儿上的裤腰带下场,结束。但他在告别演出的时候,他走向椅背儿看到裤腰带后,他把脸背过去了,手停在了椅背儿上。因为他知道明天他就退休了。他一辈子陪着王利发这个角色,演到最后因为脑软化磕磕绊绊背不下来词。所以最后当这场让他痛苦的演出快要结束的时候,也是他要告别的时刻了,所以他把脸背过去了。你能想象当时他是什么表情吗?我在侧幕条看到了。那一瞬间是一个演员,一个艺人,寻觅了一辈子都找不到的感觉,在他不行的时候发生了最真、最善、最美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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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年7月,老一代人艺演员于是之、郑榕、蓝天野、英若诚、林连昆演绎的《茶馆》做告别演出,为观众定格经典。时隔七年,年林兆华导演复排《茶馆》,面对观众“别糟蹋了经典”的质疑,新一代演员头顶巨大的光环和压力接棒登场。
△话剧《茶馆》
田川:这张照片就是《茶馆》的剧照吗?冯远征:对,这是于是之老师、蓝天野老师和郑榕老师那版《茶馆》的剧照,应该是五几年拍的,是最早的版本。田川:这次您的角色是松二爷,其实年重排《茶馆》的时候,您演的就是松二爷。冯远征:对,我一直演的松二爷。田川:但我听说您当时其实不太想演这个角色?冯远征:对,原因特别简单,每个演员对自己都有一个无形的定位,我觉得我应该演文青,演小生,是大少爷型的。当时我们坐下边等导演宣布角色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演谁呢?宣布“松二爷,冯远征”的时候我就蒙圈了,我说导演你怎么让我演松二爷呀,导演说我就想让你改变改变。但我有点抵触。我的性格属于脾气上来就有点咯那劲儿,我跟导演说要不我不演了,就跑一龙套吧。田川:宁愿跑龙套也不演。冯远征:对,一个礼拜后院长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冯远征你干嘛呢?怎么不来排练啊?你要演就演,不演就辞职吧。我说,那我演吧。院长也不是真的就要我怎么样,他的意思就是你别跟我矫情了。放下电话我坐那儿想了一会儿,接就接吧,既然演就一定要把它演好。松二爷这个角色给我最大的启发,就是对老一辈艺术家的继承。这也是我们这一代演员共同成长的过程。林兆华导演最开始跟我们说,你们就刻红模子,等模仿够了再慢慢把自己的理解化进去。终于有一天导演说你们可以加自己的东西进去了,就相当于是开闸放水了,积攒的力量一下就出来了。如果你看年我第一次演的松二爷和今天演的松二爷,会发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话剧《茶馆》冯远征饰松二爷
田川:您觉得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冯远征:最大的不同是越来越理解这个角色了,这个角色已经化到我们身上了。我一直说《茶馆》是最特殊的,因为我们这些人一直在一起,我们默契到一个眼神就知道下面要做什么事儿。我以前开玩笑说,如果早上通知晚上演《茶馆》,大家从四面八方回到剧院,在后台化好妆穿上衣服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成为那个人物了。
△话剧《茶馆》吴刚饰唐铁嘴
田川:年林兆华导演重排《茶馆》选演员的时候,您也是坐在下面等着被点名的演员之一吗?吴刚:当然,不光我,所有演员都坐在下面等着被点名。先生们还在演出的时候,我们已经排过一版B组的《茶馆》了。夏淳导演每天排练的时候,B组演员全到现场。田川:您是B组中的一员吗?吴刚:是,当时给我安排的是一幕的庞太监。有一天先生们的一幕全排完了,导演说B组演员上来走一走。田川:当时什么心情?吴刚:哪儿敢啊,先生们都在底下坐着,我们一帮小崽儿,真不敢,我们就说算了算了。田川:大家不会很珍惜这样一个机会吗?老先生们可以在下面指导。吴刚:真的是不敢,后来到林兆华导演排《茶馆》的时候,终于点到我说吴刚你演唐铁嘴,我说太好了。当时大家就是玩命排,一定要把这个担子接下来。这是多大的荣誉,多大的责任啊。所以那时候大家真是没什么顾虑,我给你提一个建议,我觉得你应该那样,咱哥儿几个试试……互相提,互相衬托着往前走。
金牌剧院演员的成长秘籍
田川:前几天在人艺直播导赏中,您展示了《雷雨》的剧本,我看您在上面详细记录了每次演出的时间。杨立新:那不是我展示的,我是怕万一问到什么问题得翻一翻剧本,就把它放桌上了,主持人就看到了。习惯了,每次演出我都在剧本封面上记一下演出的年月日和地点,这样就把整个演出过程都记下来了。
△杨立新的剧本
田川:这些剧本您都会留着吗?杨立新:留着,有点存东西的习惯,包括《我爱我家》、《哗变》的剧本。《哗变》剧本上还有编剧、导演、翻译英若诚先生的签字,那些我全都留着呢。田川:它们对您有什么意义?杨立新:没什么意义,就是没舍得扔,喜欢留着。也没那么高大上,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用,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演。田川:突然感觉您有点害羞了,您是会经常害羞的人吗?杨立新:我其实是挺容易不好意思的一个人,不是特别适合当演员,但命运把你推到了一个以表演为职业的工作上,那就只能干了。田川:那干的过程中享受吗?还是一直在跟自己别着劲儿呢?杨立新:没有别着劲儿,我们那个年代没有别的选择。那会儿没什么话剧演出,进人艺之前我基本没看过话剧,进来之后我就当它是一份工作。直到两三年后,文革结束了,《蔡文姬》、《茶馆》那些经典剧目才逐渐恢复演出。也不是马上就恢复了,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所以正好有了一个时间让我一个戏一个戏地看,一点点感受。看了一两个月后越来越觉得原来话剧这么好看,不但好看,还精彩。
△话剧《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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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很多人问他们,怎么形容对人艺的感情。濮存昕说,我今年虚岁70,从小在人艺大院里长大,我一辈子都在这儿。杨立新是四个人中最早进入人艺的,年,他说自己那时没有太多选择,要么上山下乡,要么进剧团找份工作。北京人艺的演员出名晚、挣钱少,甚至在人艺舞台,每个演员都必须要跑上五年、十年的龙套,但他们仍觉得,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表演,是作为一个演员最幸福的事儿。
濮存昕:年我33岁,刚进人艺,当时演一个开场就受了重伤的角色,舞台上放着烟,幕关着,第一遍钟响后我就往地上一躺。然后我看到了天花板上的吊杆,绳索,钢丝......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如果现在我想寻找舞台的冲动,仰头看一下天花板,一下就能想到86年我躺在地上,大幕拉开的感觉。电影《清凉寺钟声》里老和尚问小孩你怎么躺在地上,他说躺在地上掉不下来,这是句禅语。那么我们就脚踏实地的,踏踏实实的在舞台上,在剧院,在排练厅,一个戏一个戏的上课,一句一句台词的说。我这个年纪的人,小学六年级之后基本就没上过学了,下乡了,我的学养来自于台词。焦菊隐先生说过,演戏不能“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要找到里面的逻辑,达意。比如一句话重点在后面,但你前面说的特使劲,等到重点的时候观众早听累了。为什么演员得学点哲学,他要抓住主要矛盾,有主次,有比较。我上表演课的时候就给孩子们讲,“达意”一定是要对方听明白。就像扔东西,出手那一下才是最主要的,全是主要的,你就手忙脚乱,不知所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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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经历人艺群星闪耀的年代,能站在侧幕条边上看老一辈艺术家们在舞台上演戏,能生活在剧院随时见着先生们,请先生们说一说戏,能在下场后听见前辈们说一句,“小子还行,努力吧”,这是濮存昕、杨立新、冯远征、吴刚他们这一代人艺演员成长的“秘笈”。
△蓝天野(左)与冯远征(右)版曾文清
田川:在话剧《北京人》里,您饰演的曾文清以前由蓝天野老师饰演,您也有跟他请教过,他是怎么跟您分享的?冯远征:他恰恰没有跟我分享。当时夏淳导演跟我说你应该去问问天野老师,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找他,毕竟自己只是学生,觉得大艺术家高高在上我根本够不着。
突然有一天澡堂洗澡的时候碰见了,当时就我们俩在澡堂子里,一直到他洗完我都没敢说话。终于等他洗完了要走了的时候我说,天野老师,我是学员班的冯远征,您能找个时间,我请教下您是怎么演文清的行吗?他不说话,就在那儿穿衣服,都穿好了,拿上肥皂毛巾回了一下头,也没完全看我,说了句“没什么可说的吧”就走了,我就干在那儿了。后来我明白蓝天野老师为什么那么说了。演曾文清的时候,他有一段诉苦的台词,我当时觉得这段词太有意思了,有十种意思在里头,但我始终说不出来。我就去问班主任林连昆老师,他说远征,其实你不用说出来那么多种意思,台下坐着个观众,个观众听就有个理解,你只要把你理解的中心意思说出来就可以了。我一下就明白了,我们不是在克隆,老艺术家没有给你讲什么,但他其实又给你讲了一个道理,就是你要努力发挥自己的能动性,用自己的知识储备量,生活储备量,以及对剧本的理解来完成角色塑造。不要看我是怎么做的,因为你不是我,这点是我们这辈人艺演员从老艺术家那儿传承下来的。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编导:李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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