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狂的才子,却在公共领域谨小慎微
如今,钱锺书被人熟知的是他的《围城》、婚姻、犀利言行和超强记忆力。人们惊叹于《围城》的机心巧语,也为钱杨夫妇的幕后故事羡慕三分。小说之外,钱锺书在校园的轶事被引以为趣。许振德在《水木清华四十年》里就惊叹道:“锺书兄,苏之无锡人,大一上课无久,即驰誉全校,中英文俱佳,且博览群书,学号为号。余在校4年期间,图书馆借书之多,恐无能与钱兄相比者,课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钱锺书成为文化江湖的传说,知识分子理想人生的绝佳样本。他的学问,他的爱情,他对世事的洞察,以及他在动荡年代的自保,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狂狷人设偕同爱情神话,将钱锺书塑造为大众眼中的文化偶像。以致于二十年后,当大众媒体纪念钱锺书,用的标题仍是“最狂的才子,最深情的丈夫”。▲钱锺书和杨绛人们津津乐道钱锺书的“狂傲”,一次次在文章中复制粘贴他的大胆言论,有趣的是,这位“最狂的才子”却能在公共领域谨小慎微,尤其是在后半生,说话恪守着安全的尺度。这让钱锺书实现了一个奇迹,他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后面的一系列考验,却总能化险为夷,并且保全清白之身。当同行为了活命不得不违心说话甚至出卖友人,钱锺书仍然和杨绛守在自己的冷板凳,继续默默耕耘着案头文章。这样能忍的钱锺书令人惊叹,对比前半生那个狂傲的他,很难不让人称奇。早年的钱锺书,是天下闻名的“*舌”学者,施蛰存三十年代就与他认识,说他“学问是好的,嘴巴臭”,朱建国不解,施蛰存解释道:“他喜欢讲人家。他狂妄得狠呀。他背后讲人家都是挖苦人的。”那时,钱锺书不但敢于指出同行的浅薄,也喜欢假托小说家之口,冷冷地讽刺一众读书人。《围城》和《猫》就是例证。《围城》写于四十年代,钱锺书那时在杨绛的鼓励下,减少授课时间,投入小说创作,每天写五百字,写出一部小知识分子的浮世绘。这部小说对知识分子的讽刺和洞察令人拍案叫绝,它继承了《儒林外史》的风格,消解了知识分子乃至整个文化圈的冠冕堂皇。由于它的书写过于真实,很多人甚至猜测起小说人物原型到底是谁。叶公超、吴宓、顾颉刚甚至钱锺书自己,都被好奇的读者对号入座。▲电视剧《围城》剧照钱锺书或许没想到,《围城》这部游戏之作会在半个世纪后成为长销书。如今,《围城》这本年出版的小说,于年秋天重版后,一印再印,平均每年的印量过30万。最多的一年达万。有趣的是,晚年钱锺书并不满意《围城》,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重印前记》里,他说:“我写完《围城》,就对它不很满意。”打算再写一本小说,但没有成功。钱锺书为何对《围城》不满意?他没有明说,不过可以从他在《管锥编》中的一段话找到启示。在《管锥编》中,钱锺书认为好文章需符合"常山蛇势”,即“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俱应”,而《围城》虽然机巧,却逞才过剩,表意过明,在思想密度和行文弹性上有所欠缺。同一时期,钱锺书还创作了中篇小说《猫》。《猫》创作于年。当时,批评家李健吾和郑振铎策划出版文学杂志《文艺复兴》,二人准备向钱锺书约稿,原本敲定刊载小说《围城》,李健吾说:“西谛先生和我向他索取《围城》连载,他同意了,并商定从创刊号起用一年的篇幅连载完这部长篇。”但在创刊号组版时,钱锺书以来不及抄写为由,要求延期发表《围城》,作为补偿,他给李健吾发去了《猫》,后来收入小说集《人·兽·*》,这也是一篇讽刺人力透纸背的小说。在小说里,钱锺书讽刺文凭“好象有亚当夏娃下身那树叶的功用,可以包羞遮丑”,说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他暗笑“归国读书人”自诩先进,把西方的学问看得比中国的学问“新”,却由于眼高手低、不通世故等原因碰壁。从狷介到默存,转变并非一蹴而就
钱锺书的文风与他狷介、孤傲的性格有关。在英国留学时,他就比较孤僻,和中国朋友很少来往。杨宪益当时和他交朋友,有一次别人拉他俩聚会,人家都在交际,钱锺书却和他聊法国作家瑟维叶夫人的书札集,越聊越起劲,置别人于不顾。“他从来不善应酬,除了谈书本以外也无话可说。可是往往因此不少人就误认为他爱摆架子,看不起别人。”(《杨宪益:回忆钱锺书兄》)▲钱锺书和杨绛在出国留学的轮船上钱锺书从牛津毕业回国后,狂狷的个性没有改变,他被冯友兰邀请进入西南联大,在外文系执教,原本年纪轻轻,前途光明,却因为言语直接,“把人全得罪了,闹翻了,呆不住了。”(杨宪益语)据考证,由于口才极好,为人风趣,钱锺书在联大深受学生喜欢,但他因为购书一事与时任外文系主任叶公超产生矛盾,所以只待了一年,钱锺书就写信给叶公超,声称老父多病,需要陪侍,离开了西南联大。时任联大校长梅贻琦得知钱锺书离开,两次电报挽留,但没有下文。钱锺书这段联大经历众说纷纭,流传出不同的版本故事,总而言之是极不愉快的。从西南联大离开后,钱锺书已然有收敛狂狷的迹象,他把讽刺都写进小说、散文里,与人交谈则客气许多。四十年代做家教、去上海暨南大学当教授,乃至受聘担任中央图书馆的英文总纂,兼英文馆刊《书林季刊》的主编,钱锺书在同事中的口碑都很好,与西南联大时期大有不同,出格的言论也不多。可见早在建国前,他就已然懂得收敛锋芒。“默存”并非一蹴而就。到年,许多文人忧虑于*治形势,决定远赴港台或海外,但钱锺书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留在内地,去北京担任清华教授。建国后,考虑到严峻的*治形势,钱锺书继续保持谨慎,但私底下依然“*舌”。有一次编辑陈丹晨问钱锺书:“听说您看不起曹禺。真的吗?”钱锺书严肃地否认道:“没有,没有……”紧接着一句:“那时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还有一次他去开一个翻译会议,名单里大部分译者他都不欣赏,他私下给傅雷写信道:“数一数二之书,落于不三不四之手。”▲傅雷和钱锺书晚年,钱锺书和年轻时已经大为不同,他淡泊名利,出言慎重,甚至后悔起年少轻狂,因自己的言行误伤了敬重的老师。他曾回忆起昔日与老师吴宓的过节,悔恨道:“我写文章只顾一时取乐,却万万没想到当年这篇文字会让吴宓老师那么伤透了心!自己的罪过不能逃脱,真该一把火烧光纸笔算了!”对于自己晚年的暴得大名,钱锺书则感到“浮名害我”,没有多少欣喜,反倒更加谨慎了。生活中,晚年的钱锺书也待人亲和,不吝赞语。陈丹晨找钱锺书组稿,“常常去到他们(钱锺书、杨绛)那里拜访问候,总是受到亲切的接待”;剧版《围城》导演*蜀芹为了翻拍小说的事,揣着柯灵的介绍信去拜访钱锺书,“他们夫妻二人为人坦率、淡泊,丝毫看不出传说中的傲慢狂妄,相反的,对于我们这些小朋友真是非常平易和蔼。”后来《围城》拍出来了,*蜀芹生怕钱锺书不满意,结果钱锺书看完剧后不吝夸奖:“愚夫妇及小女皆甚佩剪裁得法,表演传神;苏小姐、高校长、方鸿渐、孙小姐、汪太太等角色甚佳。其他角色亦配合得宜。此出导演之力,总其大成。佩服佩服!”(《*蜀芹与钱锺书、杨绛的交往》)晚年,钱锺书在信中经常夸人,但多是客气话,余英时认为这是他世故的一面,当不得真。有一次一位作家得意洋洋地展示钱锺书给他的赞语,钱锺书的女儿钱瑗说:“钱老著书,从不乱点赞人;但钱老写信,却多信口嘉奖人。”(《钱锺书的客气话》)人谓我狂,我实狷者
但是,钱锺书的默存并不代表他臣服于犬儒精神。钱锺书依然保守着自己的独立人格和对潮流的质疑,只是他反抗的方式和别人大有不同。《管锥编》就是钱锺书的反抗,一种回归到语言和文本的潜在发声。时值文革,为了自保,钱锺书选择用文言文悄悄写作此书。年,余英时访问中国时拜访钱锺书,问他为什么用文言文写作,钱锺书打趣道:“用文言文才容易养活*素。”杨绛日后在回忆说:“《管锥编》是干校回来后动笔的,在这间办公室内完成初稿,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产物。有人责备作者不用白话而用文言,不用浅易的文言,而用艰深的文言。当时,不同年龄的各式红卫兵,正逞威横行。《管锥编》这类著作,他们容许吗?锺书干脆叫他们看不懂。”(《我们仨》)钱锺书用《管锥编》来抗议当时风风火火的文革话语,只不过由于此书艰涩,又是悄悄写作而成,所以外行把它当作高深莫测的“天书”,敬而远之。正是因为过于晦涩,《管锥编》书写于危险年代却得以留存,只是由于语言的隔阂让它无法被大众更多了解,剩余一些造神的养料,拼凑出文化偶像的神秘图景。这是历史的一个玩笑,对洁身自好的钱锺书来说,倒无关紧要。《围城》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话:“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小说的尾声,方鸿渐和孙柔嘉同在一处屋檐下,生活却愈发不如意,平添一肚子牢骚,方鸿渐不由感慨:“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二人打打闹闹后,难免各自“出城”的结局。“围城”这个大写的隐喻暗衬钱锺书的历史观,在睿智的语言里,他对世事、对人性抱持有失望,他的故事里少有超越阶层、性别、立场的人物,也没有进步的历史,城内人走来走去,主角换了一个又一个,却总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钱锺书怀疑着进步话语,也不相信存在主义式的安慰,所以他写的常是围城般的故事。钱锺书和鲁迅风格不同,对历史和人性的看法却有些相似,只是他们在看到历史的往复和人性的深渊后,采取了不同的处世策略。鲁迅是激烈的、斗争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文字里有战国文士率性、朴野的气味。钱锺书则恪守着他的腔调,把清高、狷介的趣味发挥到极致,他的文字充满贵族气,但不让人感到做作。文革期间,钱钟书的沉默被后人质疑,不过,钱钟书至少做到不作恶,在那个诸多名流纷纷违心逢迎的时代,不作恶已经难能可贵。“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钱锺书不愿同流合污,极少主动附和立场不同的权贵,他虽不是果敢仗义的文人侠客,但在黑暗年代用沉默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因此,日后的人要回顾二十世纪的中国,会发现两种文学传统。一种,是鲁迅的传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一种,是钱锺书的传统。人谓我狂,我实狷者。生逢乱世,可以默存。外一篇:钱锺书在上海
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
——杨绛
钱锺书在上海居住多年。到年,他在上海光华大学就任外文系讲师。年夏,在西南联大度过一段不愉快的短暂时光后,他受父亲钱基博之命赴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教,两年后离开,暂居上海,住拉斐德路号(现复兴中路号),杨绛的娘家则在霞飞路来德坊(现淮海中路弄)。二人本打算休整几月就回内地,没想到碰上珍珠港事件,上海沦陷,他们就困着出不去了。此后八年,钱锺书留在上海,中途搬到蒲石路蒲园(现长乐路弄1-9号的12幢西班牙式花园洋房),一直到建国前夕。
想起沦陷时期,杨绛心有余悸:
“我们沦陷上海,最艰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变之后,抗战胜利之前。锺书除了在教会大学教课,又增添了两名拜门学生。但我们的生活还是愈来愈艰苦。”
钱锺书也曾作诗排解自己的苦闷情绪,诗云《古意》,内有一联:“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又有另一首《古意》,“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梅诈雨晴”。
钱锺书在上海暂无工作,经杨绛介绍,他做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靠给学生补课挣点家用。《家庭教师钱锺书》一文对此有过详细记载。钱锺书博闻强识,学生又没有太多考试任务,补课对他来说,不过大材小用,占不了多少时间,好不容易闲下来,钱锺书燃起写长篇小说的兴趣。年,在杨绛的鼓励下,钱锺书开始写长篇小说《围城》,他每天写五百字,晚上给杨绛看,修修改改,直到年小说写完。《围城》最开始连载于《文艺复兴》杂志,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围城》
《围城》是一部“锱铢必较”的小说,取材自钱锺书的生活,譬如小说中的三闾大学,就有蓝田国立师范学院的影子,方鸿渐和他的朋友们,也多剪切、拼接自钱锺书的友人,但绝不等于原型。小说对知识分子有鞭辟入里的描写,对婚姻、家庭、求学等人生问题,也有清醒的看法,刚一发表,就在上海引起一些影响,于年9月再版,年3月三版,此后30年不得重印,到年才重见天日,引起震动。
创作《围城》期间,钱锺书还写一些短篇,被收录进小说集《人·兽·*》,于年出版。其中,《猫》影响力最大,年,李健吾和郑振铎策划出版文学杂志《文艺复兴》,二人找钱锺书约稿,原想连载《围城》。到创刊号组版时,钱锺书以来不及抄写为由,没有把《围城》交付,而是把短篇《猫》交给二人。由于疑似影射林徽因、沈从文、林语堂等作家,《猫》受到了文坛的一些非议。
《人·兽·*》的另外三篇小说《上帝的梦》《灵感》和《纪念》被谈论得较少。《灵感》写一个“有名望的作家”荒唐的一生,是和《围城》异曲同工的作品。《纪念》一改同题小说的俗套,写小布尔乔亚的生活和婚外恋,却不聚焦于批判,而是略带苍凉的把三个主角的交集娓娓道来,留下一丝灰烬的余味。读后倒让人想起同在上海的张爱玲。《上帝的梦》则是一部寓言体小说,小说中的上帝实际上是钱锺书对人类进化到极致的遐想,上帝是看似完美的人,却成为整个世界的独裁者,他继承了人性的善恶,又因失去约束而将恶的一面发挥出来,他的自私、骄纵、虚荣,并没有因为力量的强大而改变。钱锺书在此戏仿了上帝造人的神话,用戏谑的姿态解构了神的神圣性,小说同时是对进化论的质疑,在钱锺书看来,线性上升的历史叙事并不可靠,现代人存在自以为是的性格。然而,《上帝的梦》表意过直,模仿痕迹也较重,有钱锺书自己的风格,但远未成熟。诚如夏志清所说,是“有着法郎士风格的轻浮”之作。
《人·兽·*》
钱锺书的小说常常不拘于型,夹叙夹议,反讽连连,似随笔,却又有故事的要素,他的小说和散文出于同路,都是作者观察某个群体,有什么道理想说出来,于是寄托文字,以虚入实。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具有典型性,是某个群体的化身,譬如方鸿渐之于孤岛时期的小知识分子、建候之于归国读书人、上帝之于想主宰一切的独裁者。小说成为钱锺书的传声筒、讽刺剧。
钱锺书深受新古典主义影响,他的小说里有英国通俗文学的影子。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英国文学盛产以毫无畏惧的年轻人为主角的小说,语言幽默、讽刺,折射世相百态,钱锺书在牛津期间读了大量这样的小说。另外,留洋经历让他能够掌握世界文学的新潮流,当一批民国作家还在为白话与文言之争绞尽脑汁,钱锺书已经在探索现代主义的技法。他在小说中影射了当时欧美文坛当红的作家,比如T.S.艾略特。《围城》里,苏文纨后来的丈夫曹先生就是研究艾略特的学者,小说还讽刺了一把艾略特,从译名就可看出。钱锺书把艾略特译成“爱利恶德”,就是爱好利益,厌恶道德。这其实代表了当时新古典主义对现代派诗人的偏见。
不过,《围城》延续的还是《儒林外史》的路子,讽刺和比喻性的语言是它的精髓。有人统计《围城》有多个比喻,这些比喻或是尖酸,或是幽默,个个不重样,让读者在捧腹之余,感受到世相的多样面貌。钱锺书利用比喻写出一部讽刺大戏,伪造学历的方鸿渐、饱读诗书的苏文执、轻声抱怨的孙柔嘉、婀娜多姿的鲍小姐,还有在她身后嘴馋的海归读书人等,都被纳入到这部讽刺大戏中,映射出抗战时期孤岛知识分子的不同心态。
也是在沦陷时期,耳听刺刀划过墙壁的呲呲声,每日活在警报响起的纷扰中,钱锺书耐心完成了《谈艺录》的创作。这是一本谈论中国诗文的论艺专著,也是钱锺书第一部有分量的学术著作。与此同时,他还从事散文创作。他并不是一个专职散文写作者,写散文是“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得益于多年学术生活,钱锺书的散文引经据典,富于辩证,充满书袋气。学者范培松统计过,《写在人生边上》不到3万字的篇幅,钱锺书引经据典多达60余个。这些文章写在抗战时期,涉及战争的篇幅却少之又少,文坛上时兴的阶级、主义、革命、小资等,都不是钱锺书的主题。他既不依附潮流,也不刻意反对潮流,而是专注于他学者似的消遣,谈谈知识分子的家常。后人喜欢把《写在人生边上》称为小品文,钱锺书“名之曰家常体(familiarstyle)”,因为“它不衫不履得妙,跟‘极品’文的蟒袍玉带踱着方步,迥乎不同”。
钱锺书曾把上海和这里的人写进文字里,早在年,他有一篇散文就叫“AproposoftheShanghaiMan”(《关于上海人》),文中写道:
“正如‘北京人’(化石)代表着过去的中国人,‘上海人’代表着现在的中国人,说不准还代表着未来的中国人。在当下的中国语境里,‘上海人’这个词汇一直被用来形容一种白璧德式的人物,精明、干练、自负,自命清高。”
彼时的钱锺书推崇上海人,30年代上海人“精明、干练、自负,自命清高”的气质给他好感,到40年代,在上海待久了,钱锺书对上海人的认识更加具体,《围城》里很多人物都有上海人的影子,比如女主角之一的孙柔嘉、点金银行的行长,唐晓芙的父母等,上海人的精明与克制、市民与物质的一面,都在里面了。
此外,钱锺书还借上海与北京的对比讽刺了一把京派文人的自我优越感。在小说《猫》中,他写道:
“那时候你只要在北京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像南京或上海的朋友夸耀,仿佛是个头衔和资格。说上海或南京会产生艺术和文化,正像说头脑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会思想一样的可笑。周口店‘北京人’遗骸的发现,更证明了北平居住者的优秀。”
抗战胜利后,上海光复,钱锺书受聘担任中央图书馆的英文总纂,兼英文馆刊《书林季刊》的主编,不必再为收入发愁。年9月到年5月,他又兼任上海暨南大学外文系教授(杨绛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外文教授),在上海和南京两地跑。杨绛后来在《我们仨》中回忆道:“锺书每月要到南京汇报工作,早车去,晚上老晚回家。”
到此,四十年代走入尾声。可以说,四十年代是钱锺书文学创作的*金时期,其中大半时光都在上海,上海是摩登与传统结合的巨型城市,乱世中的一叶孤岛,给予了钱锺书纷飞无穷的灵感。《围城》《人·兽·*》《写在人生边上》等作品的完成,标志着他的小说、散文创作走向成熟。
钱锺书在年回到清华任教,这个决定影响了他的后四十年。实际上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是留在内地迎接新*权的工作,还是随一批学者远赴香港或海外,钱锺书和杨绛都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当时已经名扬学界,要出去并非难事。钱之俊回忆道:
“年,香港大学就曾邀请钱锺书去任文学院院长,年,教育部长杭立武邀他去台湾大学任教授,朱家骅许给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牛津大学也约他去任Reader。”
但钱锺书都拒绝了。他爱好中国古典文化,不愿离开父母之邦,遭受漂泊之苦,为此,他甘愿枯坐板凳,收敛锋芒。
余论
钱锺书在建国后就不写小说,《围城》重印时,杨绛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说:
“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学的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宁恨毋悔。”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要重版《围城》,钱锺书对此不是很积极,他觉得好作品自然会被时间保留,不需要作者费力呦呵,出版社编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重版。钱锺书的身上有一种二重性,他重视名节,但不追求虚名,《围城》再版之前,他的姿态都很低调,不急着出书,不卷入潮流,依然像古老士人一样手抄笔记,密密麻麻几百页纸,写完就放进柜中,很少人看。随着小说《围城》重版、剧版《围城》热播,海内外掀起一股“钱锺书热”,打破了钱杨夫妇宁静的家庭生活,成麻袋的信寄往他们住处,各种活动邀请钱锺书,令他无法专心学问,以至于他说“浮名害我”。不过,钱杨夫妇还是客气地给读者回信,学者周绚隆说:
“钱先生和杨先生属于老辈的传统的知识分子,讲老理,所有的信都力所能及要给别人回,有些读者冒失地直接找到他们家去敲门,想跟他们交谈,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但是他们也很开心。”
“钱锺书热”成为世纪末的奇观,也让研究钱锺书成为一时显学,钱锺书在他生命中作品寥寥的最后二十年,反而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热度,这是历史的玩笑,也是值得观察的现象。
放在传统士人的逻辑里理解,钱锺书并不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尤其是在那个新旧之交的剧变时代,仍然有一些老先生和钱锺书一样,在学术上考据严谨、笔记繁复,在生活里不媚权威、待人平和,坚持自己的风骨。然而,为什么是“钱锺书”热,而不是其他与他性格相似的学者?为什么钱锺书能够成为大众眼中的文化偶像,其热度能跳出文学或学术圈子的束缚?究其原因,除了《围城》的长销不衰,围绕钱锺书构建的“记忆神话”“美好爱情”等也是关键所在。经由多方友人的回忆、著书,摆在大众面前的是一个看书过目不忘、读遍全校图书馆书籍、拥有“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的钱锺书,它满足了大众对知识分子的一种理想,这种理想不是兼济天下、经世救民,而是在智慧和人格上的高贵,书籍、媒体等共同构建的钱锺书“人设”,是这么一个高贵的化身。尽管他和真实的钱锺书有所出入。
钱锺书和杨绛夫妇
钱锺书的存在必须放在特殊的时代语境去理解,新千年后的时代产生不了钱锺书,或者说,即便出现语言功力和记忆力堪比钱锺书的学者,他也断断不可能复制“钱锺书神话”,如文化偶像一般被万千读者景仰,煜煜生辉又如在雾中。钱锺书和鲁迅一样成为转型中国的稀有动物,只有在新旧变革的时代才能酝酿那样的现象,在古士人之风遗存、欧美先进知识传来的交汇之中,在知识分子占据言论中心、互联网尚未诞生的历史缝隙中,钱锺书凭借渊博学识和非凡记忆力满足大众对知识分子的想象。但这种想象正随着大数据而被动摇,恰恰是在新千年后,对钱锺书的推崇已经分化为拥趸与质疑者的对立,依然会有许多人敬仰钱锺书,但这种知识神话已经愈发失去效力。与此同时,钱锺书在建国后的缄默也成为众矢之的,尽管批评者身处风口浪尖未必比他更勇敢。
放在如今,若有一人孜孜不倦地抄录古文,放在朋友圈,他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响,甚至会背负“卖弄才学”“装X”的名号。钱锺书再能背书,背不过人工智能,有再多的笔记,在互联网面前也如沧海一粟。大数据让记忆神话不再耀眼,草根群体的崛起、市民口味的变化和互联网对权威的消解,也让学者、知识分子不复往日地位,从社会发言的顶层位置滑落至边缘,钱锺书式学者失落的同时,掌握算法规律、精通草根心理的作者成为时代宠儿,他们所代表的正是一种技术神话和市民趣味的结合,反权威、反精英,崇尚技术和消费的力量,用取悦消费文化和技术垄断者的姿态走入市场。于是,在此刻的潮流中回望钱锺书,仿佛民国时读书人对晚清遗老的纪念,多少有点欣赏珍奇古物的玩味。
参考资料:
钱锺书:《围城》《人·兽·*》《写在人生边上》杨绛:《我们仨》《记钱锺书与围城》范培松:《论四十年代梁实秋、钱锺书和王了一的学者散文》周绚隆、陆建德:《钱锺书写作围城之前,被称作“杨绛的丈夫”》钱之俊:《家庭教师钱锺书》《钱锺书为什么没有被打成右派?》《编辑钱锺书》端木异:《钱锺书是怎样炼成的:前互联网时代的知识管理术》宋丙秀:《围城的版本变迁及修改》龚刚:《钱锺书谈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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