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省作家协会主管以展示贵州作家创作成果、
02中秋节过后,学校为了抓好冬季防火,要求住校学生必须全部到食堂就餐。但多数学生因交不起伙食费,仍在课余时间躲在宿舍里自炊。结果,早晨一起床,总务老师就将宿舍上了锁,直到晚上九点下自习才打开门,大家从家中背来的粮食都锁在宿舍里拿不出来,个个饿得清口水直淌。中午放学时,我看到“鸭子”眼睛水汪汪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往地上甩。我知道他感冒了,就劝他买点“感冒通”来吃。他摇摇头说,感冒感不死人,挺一挺就好了。其实我晓得他是没钱,我也没钱,没钱我们俩都束手无策,也就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他硬挺了。谁知下午才上完一节课,“鸭子”周身就烧得烫乎乎的,只会翻着白眼说胡话了。我只好把他背到学校后面一个避风的*泥巴沟头,抱了捆苞谷草给他躺下,让西边的太阳金晃晃地铺在他身上。我见他的嘴半张着,舌头在干燥的唇边一舔一舔的说着什么。我只好像《地道战》里的龟田小队长听有没有人挖地道一样,蹶起屁股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才听清他说的是吃,我说你再挺一下我就给你去找吃的。可到哪里去找吃的呢?宿舍的门锁得严严实实,大门是进不去了,我围着宿舍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突然看到宿舍侧面的山墙上,开了条足有半寸宽的裂缝,裂缝从墙根弯弯扭扭一直开到三楼房梁下的山墙顶上。一看到墙上的裂缝,我心里就有办法了。看看四下无人,我就脱下草鞋用两手和大脚趾交替着抠住裂缝,一会儿就爬到了房梁下,然后双手抓住房檐边,拉臂收腹一个曲体后空翻上了房顶,拆开盖瓦,沿着椽皮爬进宿舍,从粮袋里抓了两个苦荞粑粑夹在胳肢窝下,下楼拉开后门的门闩就往外跑。刚跨出门槛,我就看到范世莲和另外两个我不熟悉的女生,站在不远处的苞谷地边朝着宿舍张望。我怕她们见了告我的状,忙闪身躲进旁边的苞谷林。不料,范世莲说“马桶”你就别躲了,我们都看到了。我只好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解释说“鸭子”病了,扎实得很,再不弄点东西给他吃,学校大门口就要挂望丧钱了。范世莲说,你那粑粑硬得都可以当砖头子砌墙了,他咋咽得下去。我带来的有燕麦炒面,你快爬进去把我们宿舍的后门打开,拿点出来搅白汤给他喝。我说你是让我去钻女生宿舍?范世莲说钻女生宿舍怕什么,又不是叫你去钻女厕所。旁边的一个女生见我犹豫不决,就说你去不去?不去我们就告老师你翻宿舍楼偷东西。这话吓了我一身冷汗,慌忙说我去我去。边说边转身往女生宿舍跑。“鸭子”吃了燕麦炒面搅的白汤,慢慢就缓过气来了,加之服过范世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颗感冒药,天黑的时候,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件事后来还是让老师知道了,我被罚款二十元。当时我没钱,只好欠着,这可把我愁坏了。星期六回家,爹问起我的学习情况,我说半期考试结束了,感觉考得还不错。爹让我好好努力,说将来要能端上国家的铁饭碗,能有个单位说上话,就没人敢欺负我们老马家了,百年之后我到阴曹地府见了你妈,也好对她有个交待。说到我妈,我和爹心里都不好受。妈死得早,妈死的时候爹才三十好几,好多人都劝他再找个伴,爹不找。爹说奶死的时候,爷也才三十好几,也有人劝爷再找个伴,爷也不找。爷怕找来的伴不疼爱爹,爷就不找伴。爹说你爷这么多年不找伴,爷还不是照样把日子打发了,他就不信没有伴的日子他打发不了!话虽如此,我知道爹还是想找伴的,但爹一是怕找来的伴不疼爱我,二是怕爷触景生情,打发不了没有伴的日子。我上初中的时候,爷说我们马家是木偶世家,祖祖辈辈吃的都是木偶饭,这碗饭不能落到你手上就打泼了。于是,爷和爹就开始教我学耍木偶。到县城念高中的那天早晨,爷说去县城的路太远,不能见天回家练习耍木偶,怕时间长了把学到的东西丢荒了,就往我书包里塞了只木偶,要我随时抽空练两手。晚上,爹照例撮了半簸箕苦荞来磨面给我做粑粑。我提出帮爹一起磨面,想在适当的时候顺便跟爹讲讲罚款的事,可爹死活不肯让我跟他磨。爹说我明天还得赶路去县城,要我早点睡觉,把精神养足了走路脚不打闪。我犟不过爹,只好悻悻地上楼去睡了。可心里装着罚款的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趴在枕上透过楼板缝隙看爹在楼下推腰磨。爹患有老年哮喘病,不干活的时候呼吸起来,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像只熟睡的猪,一干起活来嗓子就像装了一群三伏天的知了,叽儿叽儿地叫个不停。爹推着磨杠转上三五转,就得坐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像一头准备决斗的公猪一样弓着腰,脖子一伸一缩地喘粗气。爹喘气的时候目光木木地盯着一点,嘴张得又大又圆,像一条被抛在沙滩上濒临死亡的癞头鱼。星期一上课的时候,张木瑞老师问我罚款交了没有,我说还没有交。张老师说得抓紧时间交掉,要不然,学校要把你开除了,我也不好为你说话。我一下子急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和绝望。头昏沉沉的像装了锅稀饭,整节课都不知究竟讲了些什么。下课的时候,范世莲在我腿上掐了一下,随手扔给我一个小纸团,我还没反应过来接住,纸团就跳跃着滚到了“骚棒”的桌下。范世莲也不管,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了。我把纸团抓在手里,展开一看,上面电文似的写着一行秀气的小字:速到厕所后面有急事找。我赶到约定地点时,范世莲已经拿了本书,在厕所后面的地埂边游来游去地背诵。见我来了,她便把手里捏成一卷的一把块票递给我,说这是二十块钱,你快拿去把罚款交了。我谢绝说,这是我的事,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交罚款呢。她说你这人也真是,谁不会有一时之急呢,你先交了罚款把学籍保住,以后有钱再还我就是了。我说这么多钱,不知啥时候才能还上。她说,她爸是水城木冲沟煤矿的下井工人,这月的工资刚刚开过,这钱是她在她爸睡熟的时候,从她爸衣袋里偷来的,说着就把钱硬塞到我的手里。范世莲松开手的时候,我看到她卷紧的钱在我的手心里迅速地舒展开,像一朵正在绽开的黑色花朵。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03转眼又是冬天,自从我翻学生宿舍被罚款后,全校学生再也无人敢翻房进宿舍了,所以多数吃不起食堂的同学都改带熟食来吃。家住梁山的每个星期都从家里煮一口袋洋芋背到学校来吃,家住牛栏江边的由于没有洋芋可煮,每天就只能忍着饥饿,一直要熬到下晚自习才能吃上一顿苞谷稀饭。“鸭子”家住在牛栏江的上游,家里也没有洋芋,就和我搭伙吃饭。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带出两个苦荞粑粑到教室,中午分他一个,晚上下了自习,我又和他去煮稀饭充饥,就这样互通有无。好在学校后来取消了锁宿舍门的规定,又允许交不起伙食费的学生生火自炊。于是大伙的脸色又渐渐好看起来,宿舍里面也整天乌烟瘴气的热闹起来了。这天中午放学时,“鸭子”到宿舍去生火,我仍像往常一样提着他的四耳沙罐去井里打水。水井在学校发电房后面,离宿舍不过半华里地,远倒是不远,可全是铺上大凌的下坡路。所以,在上面行走的人,个个都像刚过门的新婚妇,偧着两腿一歪一拐的走。提沙罐上路就更要小心,一跤下去,除了人还在,啥都没了。弄得高悬在膝盖上的裤子像两面黑色的旗帜,在狂乱的风雪中猎猎飘扬。我穿的这种裤子,全中国可能只有居住在牛栏江边的人才穿,我们当地人称大裤脚。特点是腰阔裆深裤管粗,看上去有点像前几年城里女士小姐们穿的裤裙,只是长度没有裤裙那么奢侈。这种裤子穿起来即轻松又实惠,其特点是前不开口后不着包,不分前后不论男女。那天路边的一根篱笆条突然挂住我飘扬的裤子,“嗞啦”一声撕到了裆底,撕裂的裤脚立刻像天女的彩带一样凌空飞舞。那时候,女生的情况我不清楚,男生们普遍家里都很穷,大家几乎都穿不起内裤,我本人更不例外。幸好四周都没有人看到,我忙把迎风飘扬的裤子按下来,把撕裂的口子用一只手捏住,弯下腰像电视上的日本女人一样碎着脚步往前走。这时,我看到风雪中有一个姑娘站在井边。走近了,才知是范世莲,她手里提着一把小巧的锑壶,两眼木木地盯着井口发怵。我说范世莲你做啥子?她见了我,很惊喜地笑着说,是你呀“马桶”。我来打水做饭。我说我也是来打水做饭。说着下意识地捏紧手里的裤子,侧着身子问她咋个还不打?她说井口太滑了怕掉下去。我说没得事,你拿来我帮你打。范世莲就把手里的锑壶递给我说,那就谢谢你了“马桶”。我说谢什么呀谢,这种举手之劳有啥好谢的。你帮我那么大的忙我都还没谢你哩。可真要行举手之劳去接她递过来的锑壶时,我又为难起来。我一手提着沙罐,一手提着裤子,如果放下沙罐去接她递来的锑壶,沙罐就会滚到井里打破掉;可要是放开裤子去接她递来的锑壶,撕破的裤子就会再次凌空起舞,把整个裆里的内容都在她眼前显露无余。幸好范世莲看出了我的难言之隐。她说“马桶”,干脆请你帮我把水提到教室里去算了,我先回去把火生着。看着她转身回去的背影,我终于松了口气,浑身如释负重。我把装满水的锑壶送到教室时,范世莲早已在教室里等着我了。我怕她看到我撕破的裤子,不敢直接走进教室,就把锑壶搁在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上,侧着身子正要往回走,却被范世莲叫住了。我问她还有啥子事。她说“马桶”你就别装了,我早就看见你的裤子撕破了,趁现在没人看见,快点过来我帮你缝起。她说完扬了扬手,我这才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根穿了线的针。我心里一阵感动,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可我只穿有一条外裤,既不能穿着让她缝,也不能脱下来让她缝。想想我只好推辞说,不麻烦你了范世莲,我还是回去自已动手吧。她说你别充能了,缝缝补补是我们女生的事,哪有男生动手的。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让男生干了还要我们女生干啥呀?你还是让我来吧。“马桶”,天黑后我在宿舍后面的墙角等你,你把裤子从窗口甩下来,我缝好了再还给你,要不然都破成这样了你还怎么穿。说完,红着脸,提上水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心想,范世莲真是个心慈过人、心细过人的好女子,谁要能娶了她真是三生的福份。吃过晚饭,看看天色还早,“鸭子”提议去电影院转转,说要是有好听的电影就听上一场。电影院在县城街心花园的旁边,开学以来,我和“鸭子”已经去过好几次了。我和“鸭子”都喜欢看电影,只是无钱买票入场。幸好电影院为了招徕顾客,在售票处的窗口边安放了一个大喇叭,我们俩就坐在电影院门口听免费电影,虽然里面放映的画面我们不能历历在目,但传出的音响却是声声入耳。要在平时,我肯定答应和“鸭子”一起去逛了,可今天别说是去逛县城,就是去逛北京城我也没有兴趣。这会儿我心里啥也不想,就一门心思想着范世莲,就一门心思想着等范世莲来给我补裤子。“鸭子”走后,我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范世莲的踪影。就想,范世莲也许是碰到什么事不能来了,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准备去上晚自习,顺便看看范世莲是否在教室里。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我恍眼看到外面有人影晃动。走到窗口一看,是范世莲站在楼下的墙根脚,浑身上下落满了雪花,看样子都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我心疼地说,这么冷的天,范世莲你怎么来了也不吭一声啊?她说我都吭过好几声了,不见你吭声我以为你忘了,你不在了,我才不敢吭声的。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忙背过身把裤子脱下来扔出窗口,然后躲在窗子后面偷偷瞅着范世莲给我补裤子。范世莲捡起我扔出去的破裤子,开始借着窗口的灯光飞针走线。也不知是天气太冷冻僵了手,还是裤子太脏过针太涩,我看到范世莲抽针的时候很吃力,几乎每缝一针都要咧几下嘴才能抽出针来。后来她每缝一针就先将针在发丛里划拉一下,针擦了头发的油脂,抽动起来看上去省事多了。这时,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刚钻到被窝里躺下,“鸭子”就乐哈哈地回来了。一上楼就迫不及待地嚷着有好消息要告诉我,我问他是什么好消息。“鸭子”说他回来路过宿舍后面的苞谷地时,看到一堆包谷草一拱一拱的耸动,觉得很奇怪,就悄悄走过去一看。“鸭子”说你猜里面是啥?我说是啥?他说是一个男的正和一个女的光溜溜地扭成麻花搞破鞋。他问我见过人搞破鞋没有?我说没有。他说看实际操作比看电影精彩多了。他说那个男杂种比畜牲都不如,把人家女的弄得像杀猪一样叫。我听叫声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以为是哪个女生不小心遇上歹徒了。我心里一愤怒,不假思索就抱起一块石头朝那男的背上砸去,男的惨叫一声从女的身上翻了下来,我一看可把我吓坏了。“鸭子”说你猜我砸翻的是谁?我说是谁?他说是“骚棒”。他说幸好他反应快,“骚棒”还不知怎么回事,他就闪身躲到不远处的另一堆苞谷草后面去了。他说“骚棒”遭到他的突然袭击后,吓得喊爹叫娘屁滚尿流,甚至就连草堆里面那个女生的死活都不顾,就自顾自提起裤子连滚带爬逃走了。“骚棒”都逃得没了踪影,那个女生才穿上衣服探头探脑从草堆里爬出来。他说结果他看看那女生,也认识,就是初三班上成天和“骚棒”腻味在一起的那个。我想着范世莲还在外面给我补裤子,不想再和“鸭子”闲扯。就岔开话题问他还想不想去上自习。他说就是一个人在大街上逛着无聊,电影也不好听,才打算回来上自习的,要不然怎么会碰上“骚棒”他们搞破鞋呢。我说那你要去就快点去,都上好一阵了。他问我怎么不去?我说我肚子疼,今晚去不了了。“鸭子”就哼着小调走了。范世莲已经把裤子缝好了,正缩着头站在外面的雪地里眼巴巴地等着我。全身上下都被雪花染白了,看上去像杨白劳的闺女喜儿。我心里既感动又难过,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忙叫她把裤子扔给我。范世莲就掂着脚尖往窗口给我扔裤子,可楼高风大裤子轻,她扔了几次都没扔进窗口。我叫她拔一个萝卜包在裤子里再把裤子扔进来,她就转身胡乱地拔地里的萝卜,可萝卜全都冻在硬梆梆的泥土里,一拔一把萝卜叶,一拔一把萝卜叶,拔了半天才拔起一个。裤子倒是扔进来了,可麻烦事情也找上门来了。第二天上午,“骚棒”没来上课,张猫说是生病住院去了。有人就疑惑,怎么昨天下课还活蹦乱跳的今天上课就住院去了?只有我和“鸭子”知道“骚棒”住院的真实情况,因此,整节课我都在为倒霉的“骚棒”幸灾乐祸。做课间操的时候,“鸭子”问我逃不逃操?平时我和“鸭子”都不喜欢做广播操,不喜欢人家叫你伸臂就伸臂,叫你弯腰就弯腰,所以几乎是逢操必逃。可今天我不想逃,我想去做广播操,我想去伸伸臂弯弯腰,好好舒展一下筋骨,特别是最后的跳跃运动很适合我此时的心境,我就是想跳就是想跃,就是想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可惜广播操中没有大吼运动,要不然,我今天非吼它几嗓子不可。我就说“骚棒”想不到你狗日也有今天!我就说“骚棒”你这叫恶有恶报天报你呀!这么一想,我就告诉“鸭子”我今天不想逃操,我劝他也别逃操了,我们一起去做操,一起用做操的方式庆贺“骚棒”住院。“鸭子”却愁眉苦脸的打不起精神来,他说庆啥贺呀?我现在都懊悔死了!他说万一要是“骚棒”医不好死了残了我就倒大霉了。我说你别怕,反正这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他死不死残不残都没得球事。“鸭子”这才松了口气,但还是没有心思做操,我只好扔下他和大伙去了操场。谁知在操场排好队后,学校却没有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等了好半天,才见校长领着一个胖婆娘叫骂着来到队列前边。胖婆娘说她家种在学校后面的萝卜被人偷了,偷拔萝卜的贼穿的是狗牙花塑料底鞋,脚迹还明显显印在地里,要大家抬起脚让她认偷萝卜的贼。校长让同学们把脚一只一只地抬起来让胖婆娘看。轮到范世莲的时候,她却死活不肯抬脚,胖婆娘二话不说,抓住范世莲的头发就打。边打边骂说“小烂尸,我叫你偷、我叫你偷……”我见范世莲被打,也就顾不了许多,扑上去把胖婆娘扯开。我说拔萝卜的人是我,与她无关。胖婆娘又要打我,被校长叫住了。校长说有什么事好讲好说,不要动脚动手。又叫老师放广播操给大家做,然后把范世莲我们俩和胖婆娘一起带到校办公室。我想这回肯定是被开除了,谁知,等我们将事情的经过讲完之后,胖婆娘反而原谅了我们。她还拉着范世莲的手说,没想到这闺女的心这么好,都怪我脾气不好错把你当贼打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几天后,“骚棒”出院回来了,脸上神清气爽一点不像是住过院的人。看来“鸭子”那一石头打得并不实在,倒是可能把“骚棒”吓得不轻。所以“骚棒”去信院与其说是去养伤还不如说是去养神。现在“骚棒”把神养足了,面上又堆了一脸坏笑。大概是张猫跟他说了我和范世莲的“萝卜事件”,“骚棒”一进门就嬉皮笑脸地问我“拔萝卜”的感觉如何?我知道“骚棒”话中有话,他是故意把拔萝卜说成“男女之事”,以便接下来借机取笑我和范世莲。平时在班里,我自己要形象没形象,要脸面没脸面,人不如人*不像*的,到是不在乎“骚棒”说我什么坏话,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但我不能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往范世莲身上泼污水,而且离高中毕业的日子还长着呢,要不把“骚棒”摆平,他就会天天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于是我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拔萝卜”的感觉。“骚棒”嬉皮笑脸地把耳朵凑到我嘴边,我照着他的耳门就是一拳,将他重重地打倒在地,没等他站起来,我又扑上去给了他几个窝心脚。一旁的张猫见我下手很重,以为我不知道“骚棒”的特殊身世,忙问我晓不晓得“骚棒”他爸是谁?我说管他妈的巴子是谁,他就是阎王老儿老子也不尿他!说着我又给“骚棒”几个窝心脚。班里有几个平时对“骚棒”看不顺眼的同学立刻为我叫好,说还是“马桶”勇敢。难怪毛老主席他人家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看来不管是什么朝代,谁欺负到农民头上都没有好下场。从此,班里再没人敢抓我头上的破棉帽往地上摔了。日子也开始慢慢平静下来,倒是“骚棒”自己出了麻烦。起因是初三班那个女生肚子让他搞大了,整天哭哭啼啼地找他闹。后来,女生的父母又找到学校闹,学校最后把“骚棒”的爸叫来了。“骚棒”的爸来了,女生的父母就走了,女生也不见了。据说是“骚棒”他爸拿了五百块钱给女生父母,让女生父母把女生领回家嫁人了。
04学校放寒假之后,大雪就下起来了,村庄、树木、沟沟坎坎全都泛着耀眼的白。那天临近中午,两个披着披毡的男人从雪地里爬出来,哈着气钻进我家的茅草房里,说他们是山后头偏坡寨的人,他们的姑爷爷过世了,落气时刚满八十,是喜丧,来请马老先生去耍一场木偶戏,给主家帮衬帮衬图个热闹。爷听了,浑浊的两眼立刻显出几丝亮光,把活儿应承了下来。可这大雪的天不仅爷去不了,就是爹也去不了,最后就只有我去了。我们马家传统的木偶戏,多数都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和侠客志士的忠义之举,能使人动情也能让人敬畏,就是不能引人发笑。所以,凡是死了人到孝家耍的都是现想现编的荤段子,我耍了一个荤段子,虽然弄得一屋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红头赤脸满面羞色,但是大伙倒还都兴致很高。正想再露一手的时候,念经的掌坛师却说,亡人都快到天堂了,得赶快起经帮他交接一下,要不然他到了天堂之后,人家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不好给他安顿。听了这话,我也就只好收场了。从丧堂出来,听到黑暗中有人叫我,一看是范世莲,惊喜得我手足无措。我说范世莲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说孝家是她一个拐弯亲戚,雪下得太大了,家里人都不愿来吊孝就叫她来了。她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我知道她指的是耍木偶戏,就摇头苦笑说这算不了什么。她说挺好玩的。我说叫花子玩鹦哥也就为了混碗饭吃,要不然这年头谁还瞧得起干这玩艺的人啊!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我们乡下七十二行手艺中,平时最看不上眼的手艺人,就是吹唢呐和耍木偶的人。只有死人的时候,才会有人想起你,才会有人给你张笑脸。我问范世莲这么晚了咋还不睡,她笑了笑,说是听人讲请了个耍木偶的人来演木偶戏,就是为了等着看木偶戏才没去睡的,没想到这个耍木偶的人会是你。我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这样一说,我们俩都很兴奋,不知不觉就拐上一条编着篱笆墙的牲口路。路上无人走过,铺着平展展的白雪,踩上去发出咕吱咕吱的响声。雪漫进胶皮草鞋落在脚上,凉滋滋的,很舒服。范世莲双手揣在衣袋里,低眉顺眼地垂着头,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我们默默走了一阵,我问她家里的情况,她说母亲很早就死了,家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和一个能吃不能动的奶奶,全靠在煤矿挖煤的爸爸养活。她爸每月能挣八九十块工资,加上弟弟妹妹在矿山拣煤卖的钱,日子也算马马虎虎混得过去。我说看来大家都过得不容易啊,她说是不容易,我弟弟也像你一样还光着脚板穿不上鞋呢。范世莲说着,突然一声惊叫,身子一下子就陷进了雪地里,我忙伸手想抓住她,黑暗中竟抓到她胸前坚挺的乳房上,慌得我赶紧松开手,结果我和范世莲都一起掉进了一个大雪坑里。原来大雪坑是主人家挖在路边的一个粪坑,幸好里面的粪掏光了,就装了满满一粪坑雪,我们俩费了不少劲,才从里面爬出来。拍掉身上的雪之后,范世莲再与我相对时,眼神就慌乱起来,话也讲得少了。我们又走了一阵。我说鸡叫了。她说嗯。我说天好像天要亮了。她说嗯。我说你冷吧?她摇摇头。我说那我们回吧。她点点头。我们就顺着来路默默地往回走,那只抓过范世莲的手麻酥酥的像过了电,把浑身搞得很温暖。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手上仍残留着那晚抓住范世莲那只坚挺的乳房的感觉。每当我回想起那种感觉,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幸福和痛苦。吃过早饭,帮忙人要送亡人上山入土。按当地习俗,我们耍木偶的人是不能随行送葬的,孝家给我开了二十块的戏钱,意思也就是打发我回家了。我一拿到钱就去找范世莲,打算把她借给我交罚款的钱还了,可她却死活不要。我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不要我心里不好受。她说,那我就先拿十块,余下的十块你拿去买一双胶鞋来穿。冰天雪地的,你这么光脚撂板地跑来跑去,我看了心里也不好受。听了她的话,我感到五脏六腑一阵悸痛,眼泪差点落了下来。开学那天,我新买了双草绿色的解放鞋穿着去学校。穿鞋的感觉真是好极了,鞋底有一层厚厚的海绵,走起路来一弹一弹的,只是热烘烘的有点不习惯。走了一阵,我就脱下来,装在粮袋里背着。快到县城的时候,我才又穿上一弹一弹地往学校走,边走边忍不住要往脚上前前后后地瞅,弄得几个过路人见了,都拿眼奇怪地看我。在学校最先发现我穿鞋的是“鸭子”,他问我假期发了什么财?我说发死人的财。他不信,说我骗他。只有范世莲心里清楚,她笑着说“马桶”你穿上鞋就不像“马桶”了,真是人是树桩,全靠衣妆。过完端阳,学校吹风说,再上一星期的课就放农忙假,让大家回去薅二道苞谷了,就在这时,我家里出事了。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早晨上早读课的时候,一辆像反帮皮鞋一样的吉普车鸣着警笛,呜啊呜啊地开到学校门口,从车上跳下两个穿警服的公安人员,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黑皮包,两人一下车就直奔校办公室。教室里一下子就躁动起来,有人说,学校一定是出坏人了,要不然,这种车无事是不会随便乱开来的。既然开来了,就肯定有事,大家再分析就想到了“骚棒”,说肯定是前个学期“骚棒”把肚子弄大的那个女生告了他的状,车是开来抓“骚棒”的。“骚棒”想了想,也觉得事情不对劲,脸色一下就变了,却不知如何是好。张猫劝他先出去避避风头,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等过了这阵子,风声松了再回来。“骚棒”想了想,说看来只有这样了。就在这时,学校的高音喇叭里有人“噗噗”地吹话筒,接着就通知说:“高一班的马同同学,请你马上到校办公室来一趟,有急事找”。通知连续播了三遍,范世莲用肘碰碰我,小声说,“马桶”喊你哩。我说我听到了,她说会是什么事呢?我说我也不晓得。惊*未定的“骚棒”回过神来,说肯定是“马桶”假期“摸包”的事案发了。范世莲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现在事情还不清楚,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呢。“骚棒”眯着眼睛冷笑道,扯着鸡毛鸡骨疼,我晓得你要护着他。可他是什么?“骚棒”转身指着我的鼻子说,他马上就要进监狱变成劳改犯了,他……不等“骚棒”说完,我抬手就给他一嘴巴。然后车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我到校办公室的时候,里面除了两个公安,旁边还坐着校长和班主任张木瑞老师。张老师见我进来,叫我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说公安局的两个同志想找你了解点情况,你要如实回答。我说要得。张老师和我说话的时候,那个提黑皮包的公安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目光阴森森的透着一股寒气。我打了个尿颤,头就蔫下来了。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叫马同。他说家是哪儿的?我说太平镇沿江村。他说你父亲是谁?我说马槽井。他说是干什么的?我说是种地的。他说那你跟我们走一趟。我说走哪里去?他说拘留所。我说我又没犯法去拘留所干啥?公安就拍着手里的黑皮包说:你爹破坏烤烟生产被抓到拘留所来,昨晚暴病死了,你把他弄回去。说着,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我说,这是法医鉴定的死亡证明书,你自己看吧。我接过一看,上面果然写着我爹的名字,在死亡原因一栏填的是突发性心肌梗塞。我说这怎么可能,我星期天来读书,我爹还在家里忙着修猪圈呢,他怎么会有时间去破坏烤烟生产?他怎么就会突发心肌梗塞死了呢?这绝对不可能,绝对是你们搞错了。公安也不争辩,只说你爹死不死去看看就知道了。说完就拔腿出门上了车,我只好牵狗一样尾着他的屁股上了车。一进拘留所大门,我就见院内的水泥地板上硬枝硬杆地摆着一个人,叉开的两腿一长一短,一看就是我爹。爹的牙关紧咬、双目圆睁,嘴角流着淡血水,暴鼓的两只眼球上沾着一层灰土,撕破的衣服下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血淤。我扑在爹的身上又摇又哭又喊,可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只被牛蹄踩扁了的蛤蟆,又像条被人扔到岸上的死鱼。这时,另一个没提皮包的公安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死都死球啦,再哭也哭球不活啦,赶紧找球个板板车拖球走算球啦,你再不拖球走就臭球掉啦。我觉得公安说得也有道理,爹为了爷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不惜当牛做马省吃俭用,到头来却落得这等下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爹继续像只蛤蟆一样曝尸大院,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爹腐烂在大院里尸骨无收。想到这里,我抹了把泪水站起来,看着爹边哭边倒退着出门去找板板车。谁知满城拖板板车的人几乎都找遍了,一听说是拖死人下乡,人家都不肯干。所以昏头昏脑转了一上午,仍一无所获。临近中午,我脚酸手软,一点劲也没有,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耷拉着头,歪歪偏偏地往回走。快到拘留所的时候,一个拖着粪车的老头迎面走来,车上插着一杆长长的粪瓢。就在我与粪车交错的时候,那杆长长的粪瓢突然扣在我的脸上,将我一下子掀倒在地。老头忙停下车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见我头上摔了一个口子,鲜血汩汩地冒,老头赶忙从路上抓起一把细泥巴往伤口上掩,边掩边用嘴吹着伤口自言自语地说:泥巴做得药,莫给爹妈说,三天长只大弯角。一把泥巴还没掩完,我头上的血就止住了。老头又心疼地拍着我身上的灰土说,你这个娃儿走路也不兴看个方头,恁个宽的马路咋会走来撞我的粪瓢呢。我淌着泪给他道歉,我说,大爷,对不起,我爹死了,我上街去找板板车拖我爹回家,找了一上午都没找着,心里又难过又着急,迷迷糊糊就撞上你的粪瓢了。老头问我爹是怎么死的,我就把我爹的事说了一遍。老头听完之后叹着气说,原来昨晚上死在拘留所的跛子就是你爹呀!我说你知道我爹?他说我家就住在拘留所门口,今早我才听人潦潦说起这事,你爹确实是死得惨。不过也怪你爹脾气太犟了,他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就用不着跟人家那么较真。我问他是否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老头又叹了口气说,人死万事休,咋个死都不重要了,你还是赶紧把你爹拉回去安埋掉算了。我说我就是想赶紧把我爹拉回去,可我找不到板板车拉呀。老头沉思一会儿说,这样吧,我把这张粪车借给你用,等把你爹拉回去安埋了再送回来还我。我听了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上连三赶四地给他磕头,嘴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头说娃娃你莫磕了,你越磕我心头越难过。他说你晓不晓得我为啥子要把车借给你?我摇摇头说不晓得。他说我儿子去年也是死在拘留所里。他说他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高了。我问他是怎么死的。他说他那是自讨的,怪不得别人。老头说着把我拉了起来,我见他眼眶红红的,含着泪水,就哽哽咽咽地叫了声大爷。他在喉咙里哼了一声,眼泪就包不住了,忙慌慌地背过身去揩。我家在县城的西北角。从学校后面的三岔路口沿着去太平镇的乡镇公路走上一段,往北拐进便道,过两个弯子穿一个村庄就到了。路不远,满打满算也就四十来里,就是不好走,全是坑坑洼洼,包包拱拱的土路。我拖着爹的遗体,走到三岔路口的时候,晃眼看到前面有个人站在路边,我以为是在路上找便车坐的,就没注意细看。直到走拢身边那人叫住了我,我才看清那人竟是范世莲。我说范世莲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说,你爹死的事我和“鸭子”都知道了,我们怕你一个人拖不回去,就约好请病假来和你一起送你爹回家的。谁知“鸭子”下楼的时候心里着急,一不留神从梯子上摔下去,把脚崴脱臼来不了了。我抬起架杆把车刹住,想说句感谢的话,可嗓子又酸又涩,只叫了一声范世莲,就苦着脸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范世莲一仰脸说“马桶”,啥都莫讲了,走吧。说着,她自已却忍不住哭了。我不忍心看着她哭,就按下车架杆,我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我们俩就这么拉着我爹默默上路了。半路上,我感到脑壳一阵阵发晕,腿肚子也不停地打闪,浑身虚汗淋淋,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好几次都险些把车拉翻了。范世莲也见我老是掌不稳架杆,把车子拉得歪去倒来的,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这才记起自己一天都滴水未进,我说,没病,是肚子空了。她一拍脑门,连连说,你看你看,我这*记性,我估计你没吃饭,抓了大半碗炒面装在袋里,准备给你带来的,谁知走时心里一急,又把炒面的事搞忘了。我说不怕,只要认得饿就有办法。说着我把车停到路边一块开着白花的洋芋地边,从地里弄出几个鸡蛋大的洋芋来。范世莲问我是不是要停下来烧洋芋吃。我说不能停了,再停我爹就淌水了,就吃生吧。她说洋芋不能生吃,书上说生洋芋有*的。我说那是因为写书的人没有饿过肚子,我说只要是粮食,生吃熟吃都长劲,边说就边往嘴里送。几个生洋芋落肚后,拉起车来小腿肚子果然就不打闪了。日头快落山时,我和范世莲终于把我爹送回家了。我请范世莲进屋去坐。范世莲说不坐了,她还得赶回学校去上晚自习。看着范世莲在路上越走越小的身影,我禁不住对躺在粪车上的爹说,爹啊,你要能有范世莲这么个闺女做儿媳该多好啊。可爹不理我,爹沾满灰土的眼球僵直地瞪着被晚霞烧红的天空,一言不发。这时,爷在屋里叫着我的名字,问是不是我回来了?我忙跑进屋说是的是我回来了。爷说你爹出事了你晓不晓得?我说晓得,我都把我爹拉到门口来了。爷一听就从破席子上欠起身,满脸惊恐地问我,你爹怎么了?我说心肌梗塞梗死了。爷听过之后,两眼一翻就昏倒在破席子上。晚上问起爹被抓的经过,爷才告诉我说,我走后的第二天,外面开了三辆小包车来村子前面的大坪子地,从车上下来镇*府的谢镇长、烟叶站的曹站长、土管所的王所长、派出所的李所长等等一大帮子人,村长他小舅子杨二公安也来了。杨二公安是村长去年花了三千块钱,才托人弄到派出所当上治安联防队员的。治安联防队员穿警服,但没有警衔没有枪,派出所给他们每人配了一根荞麦棒,清一色用黑土漆漆了,看上去像早年间衙役们的杀威棒。一棒在手,虽说没有屁股上别枪的公安威风,却也比赤手空拳的百姓神气,老百姓看他们像公安又不是公安,就叫他们二公安。杨二公安一下车,就夹着沟子往村长家跑,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办。果然,一会儿村长就来通知各家各户,叫各自带镰刀到大坪子听镇长讲话。大家都觉得带镰刀来听镇长讲话很新鲜,不大一会工夫,男女老少就提着镰刀把镇长的小车围圆了。谢镇长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嗓子说,县里要求各乡镇今年要大力发展烤烟生产,镇上为了响应县里的号召,决定在我们沿江村的大坪子,搞一个烤烟万亩连片示范种植基地。有人说*府要种烟怎么不早点说,现在大坪子都种上苞谷洋芋了,还咋个能种烟。谢镇长说砍了种。人群就发出一阵唏嘘,说原来镇长是让我们自己带镰刀来砍自己的苞谷啊。又说,大坪子是全村五千多张嘴巴吃饭的求生地,要拿来全种了烤烟,大家吃饭怎么办。再说,今年雨水来得早,清明过后就得了几场透雨,苞谷绿油油的正在挽口,再一个月,就扬花授粉红帽蔫须了。丰收在望,怎么能砍了种烟?怎么舍得砍了种烟?谢镇长见大家心里想不通,就换了个方式开导大家,说云南人为什么比我们富?有人说是云南的土地肥,有人说是云南的气候好,还有人说是云南的山场宽人口少。谢镇长摇头说,不是不是都不是,是因为云南人种烤烟。云南有烤烟云南就有能赚大钱的红塔集团,云南有红塔集团云南才富起来的。我们要想学云南人富起来,就必须学云南人种烤烟,必须也要有自己能赚大钱的“红塔集团”。还说*府为了帮助大家尽快学云南人治穷致富,已经从云南的玉溪地区购进了一批名叫红花大金元的优质烟苗,这种烟亩产可达斤,按每斤单价7块计算,每亩地可卖块钱。如果种苞谷,亩产最多斤,每斤市场价4角,才能卖块钱,两千八百块是两百块的多少倍?谢镇长见大家张着嘴目瞪口呆,好半天答不上来,就提高嗓门自问自答说,十四倍,十四倍呀!种一季烟只要三个月,一亩地三个月就能赚块钱,种烟发财,比抢人还来得快呀。听谢镇长这么一说,大家还真是有点动心,可真要叫把自己辛辛苦苦种起的苞谷砍了来种烟,又都不干了。这也难怪,民以食为天,庄稼人一年四季风风雨雨面朝*土背朝天,苦苦磨磨地折腾,为的不就是庄稼吗?在庄稼人眼里,庄稼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命也就是庄稼。现在自己喜欢的庄稼眼看就要收获了,却要让自己砍掉,这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其心疼程度决不亚于别人出高价,让自己把自己的亲生儿女一镰刀砍了。谁愿意这么干?谁又下得了手这么干!于是,有人在人群中提出等今年收了庄稼明年再种烤烟。谢镇长说不行,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你们今天就砍了苞谷种烤烟。明天一早烟苗就运来了,到时按人头地块分到户,哪家不种就罚哪家一千元的鼓抗款。谢镇长说完,叫大家动手砍苞谷,可喊了几次,仍不见人动手,就叫村长从中找一个突破口。村长就把眼光机关枪似的来来回回在村里人的脸上扫,村长的目光扫到哪里,哪里站着的人就往后退缩,气氛异常紧张,情形有点像电影里汉奸特务在老槐树下的人群中寻找八路*和地下*。可村长扫了两遍,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亲亲戚戚,就是好朋好友,再不就是村里有钱有势大根大族的人家,村长不能把他们选做“突破口”,村长惹不起他们。就在村长绝望地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小车屁股后面躲着两只一长一短的脚杆。村长的目光瞄到那两只长短不一的脚杆时,两只脚杆好像也长了眼睛看到了村长,慌慌地往后缩去,村长心里就有了谱。村长就仰起脸,对着天上大喊了一声马槽井。村长这一喊,就把我爹惶惶恐恐的脑壳从车屁股后面喊出来了。村长说先把你家给突破了。我爹吓得脸都青了,打着尿颤结结巴巴地说,别,别……村长说还别别别,别个球,赶快去砍!见我爹不动。村长一捋袖子,提着镰刀跳进我家的苞谷地里,横一刀直一刀乱劈乱砍。我爹见村长砍了自家的包谷,顿时就像一头受伤的狗熊嚎叫着纵身扑向村长。村长挥舞的镰刀还来不及收回来,就被爹连人带刀一家伙掀倒了。村长倒下去的时候,脑壳刚好枕在镰刀锋利的刀刃上,刀刃把村长的头连皮带发削去了巴掌大的一块,白色的头皮一下子翻起来,血就像发地脉水一样从里面涌出来了。我爹立时就傻了眼。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腿上就挨了后面撵来的杨二公安一闷棒,我爹一头就栽倒在自家的苞谷地里。我爹躺在地上又挨了一阵嘣咚嘣咚的乱棒之后,才被杨二公安和一个派出所的干警,死狗一样拖上小车拉走了。说到这里,爷抹了把干涩的眼窝,好半天才又叹口气说,你爹在世时,心慈得走路都怕踩死蚂蚁,没想到结果竟会落得这等下场,看来是他前生丧德丧多了。我流着泪说,我告他们去。爷问我要告哪个?我说哪个把我爹整死我告哪个。爷说,能把你爹整死的人,你一个都惹不起。何况人家法医说得清清楚楚,你爹是突发性心肌梗塞死的。我说那我爹就这样白死了,爷咳了一阵,欠起身往火里吐了泡浓痰,看着火把痰泡泡糖一样吹胀又烧成灰烬后。说,也不白死,只要你能记住你爹是咋死的,你爹就没白死。爷见我还不明白,就告诉我要想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就得记住一条。我问他是哪一条?他说哪个当官哪个有权你就听哪个的。不要再像你爹一样和人家当官的过不去,你跟人家当官的过不去,人家当官的就绝不会给你好汤水喝。胳膊你还能拧过大腿?我说,爷。我明白了。我爹的葬礼很热闹,村里除了村长家和杨二公安家,其余的人家都来了,大家七脚八手卷一张破篾席、掘一个*土坑就把我爹埋了。三天后,我给爹垒了坟,就拉着粪车到县城去还。路过大坪子,见满地铺的都是刚砍倒的嫩苞谷苗,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蔫乎乎地泛着惨白的光,被镰刀割开的斜茬上冒着星星点点的浆汁,像少女凝在脸上的泪珠。不少人家聚在地头边栽烟苗边哭,只有我家地头死气沉沉地躺着砍倒的苞谷苗,没一个人影。我想,再不赶快回来翻犁了种上烟,*府罚鼓抗款的事不说,明年吃饭也无着落了。晚饭时分,我把粪车拖到老头家院门口,拍了几下门,就听里面有人说来了来了,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门开了,不想开门的正是上次范世莲拔了她家萝卜的胖女人。胖女人见了我也很吃惊,她说没想到借我家粪车的人是你呀,我说我也没想到借的是你家的粪车。她说你爹的事我家老者都跟我说了,你爹真不该跟人家较真,嘴要是松一点把什么都认下,不仅他自己不会吃这种生亏,你也不会这么孤儿寡崽地落在世上。我说事情不出也出了,现在说啥也没用了。她说也是。我问她大爷在家吗?她说上街卖菜去了。我说多亏了大爷帮忙把粪车借我,要不然弄不好这阵子我爹还摆在拘留所呢。她说谁家都有一时之急,就这点小事还值得你挂在嘴上。她问我爹上山了吗?我说上了,连坟都垒完了,这才来还你家的车呢。胖女人说好好好。可说完好之后仍站在门口没有让我进门的意思,面上笑出一脸难色。我以为胖女人是想要我给他点车费。谁知她嗫嚅了一阵子,才说是让我给她家的粪车挂匹红。经她这一说,我才想起按我们当地的习俗,凡是办丧事动用过的车辆,丧家都得挂了红才能归还主人以示吉利。挂一匹红倒是小事,可我身无分文,一时就很为难。胖女人看出了我的难言之隐。她从怀里摸出五块皱巴巴的钱,塞给我说,这几块钱就算是我给你爹买纸钱烧的一点心意,你拿去扯六尺六红布来给粪车挂个红吧。我捏着钱说,大娘,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将来挣着钱了一定还你。她说,这话就见外了,要不是古礼这样兴,我也不会难为你一个娃娃家。晚上,我到教室去取书包,在校门口的操场上遇到范世莲,她问我怎么把书包收走了,我说我得回家去种烤烟,书读不成了。她一下就着急起来,说不读书怎么行呢?我说有啥办法,要想读书就只有不吃饭,要想吃饭就只有不读书。她说,都进高中了,再努一把力考上大学,吃饭问题就解决了。我说,我爷还趴在家里的破席子上等我回去煎药呢!范世莲望着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就不再劝了。默了一会儿,她问我啥时动身。我告诉她,天一亮就走。她说她有点事要去一趟宿舍里,让我等等她,她马上就来。说着就甩着两条小辫跑回宿舍去了。过了一会儿,范世莲又回来了,塞给我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叫我回去后再看。我不知道里面包的是啥子,只晓得是件赠别礼物,心里就动了感情。我说,范世莲,你让我怎么感谢你呢?她说谢什么呀,只要你将来莫忘了我就行了。我说忘不了,忘了是狗日的。范世莲说,言重了。说完,笑了笑,突然问我书包里装的那只木偶还在不在。我想女生真是心细,都那么长时间了,她还记着我书包里装着的那只木偶。我说还在还在。忙伸手从书包里掏出来,她说,送给我做个纪念好吗。我想说,别说破木偶一个,只要你要,就是连命送给你我都愿意。可我讲不出口,只好一个劲点头说行行行。我把木偶送给范世莲后,心里总算有了些踏实。回到宿舍打开范世莲送的手绢,里面是一双用红底白线绣成草果花的鞋垫。其中一只的花还没有绣完,上面别着根穿着线的绣花针,看来是来不及绣了。鞋垫里夹了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面写着几行纤秀的赠言:小小礼物轻又轻,送给同学表表心。小小礼物您收下,以后见面更加亲。念完,我将鞋垫紧紧捂在胸前,千呼万唤着范世莲的名字,任五脏六腑倒海翻江。
05我家在大坪子的土地不足两亩,村里给我家分了两千棵烟苗。说起来,数量倒是不多,可真要把这两千棵烟苗伺候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大田移栽的拉线起垅、打坑施肥、分苗栽植、上膜掩土、破膜浇水,到田间管理的防虫治病、扫底清叶、打顶抹叉、采摘烘烤、分级扎把。说起来道道工序都是手上活路,却道道工序都叫你累得伸不直腰。更倒霉的还是爷,爷从那次去看爹,跌倒在门口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四脚八叉地在地上爬着走。拉线起垅那几天,我一个人拉不了线,家家都在忙,又请不到人帮忙,只好让爷扛着锄头,我把爷背到地里,让爷与我拉线。看着自己八十多岁的爷爷像一个又瘦又黑的猩猩,在地头爬来爬去地跟我拉线,心里真不好受。临近结束那几天,我见爷往前爬一步呲一下嘴,爬一步呲一下嘴,整个身子也随之跟着打抖。我拉起爷的手一看,爷的两只手掌早已磨破,弄得血肉模糊了,我抱住爷失声痛哭,我说,爷啊,这狗日的烟我们不栽了!爷说,你发啥神经呢,栽烟是镇长交办的事,是你想栽就栽,不想栽就不栽的吗?我说,大不了不要两千八百块钱还不行?爷说,要不要钱是小事,你把你爹的死忘了才是大事。我说,我没忘。爷说,没忘就得种烟。说着一把推开我,又拉着线子一磕头一磕头地往地那头爬去。傍晚收工回来,爷已经累得吃不下饭了,只稀稀溜溜喝了小半碗白汤,就倒在火边的破席上,我找了根从山上挖来的伤口药,嚼碎敷在爷的手上,爷才闭上眼睛睡了。这时,圈里刚喂过食的花脚母猪又嗷嗷叫起来,还用嘴拱得圈门摇摇晃晃。我以为是猪还没有吃饱,就打开圈门让它出来再吃。谁知,花脚母猪连闻也不闻摆在门口的食,一出门就夹起尾巴,埋头顺着上山的路就是一趟。我脚跟脚地追着用石头瓦片打了半天,才把它撵回来。爷见花脚母猪的背上被我砸破的地方还冒着血,问我为啥要拿猪这么打,爷说你下手也太狠了。我说我要不下手这么狠,这下子不知它早跑到哪里去了呢。我说看来这猪是发疯了!爷不信。他爬在门边看了看母猪有些红肿的屁股,说,不是发疯,是发情!我擦着头上的汗狠狠地瞪着花脚母猪说,发情就发情吧,你跑个啥呢。爷替猪开脱说,这毛脸畜牲,也是说不出的苦啊。末了,爷要我抓紧时间给花脚母猪找个好种猪配了,千万莫错过季节。在我们乡下,老母猪肚子和老母鸡屁股是农村人的两条生财之道,几乎家家户户都喂有老母猪和老母鸡。只是我家里的三只母鸡都不争气,几个月来都一直抱窝。整天白着张脸,蓬松着羽毛“嗑咯嗑咯”的,只吃只睡不下蛋,弄得家里的煤油盐巴都时常断顿。我和爷一看到三只母鸡就来气,全部捉来拔毛把鼻孔给穿了,可穿了鼻孔的母鸡还是睡眼惺忪地不肯下蛋。所以,我和爷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头花脚母猪身上。我告诉爷,村长家里最近买了个白毛的长白山种猪来,腰身长,脚杆粗,尾巴短,耳朵大,一看就是好种,比云南的丽江猪强多了。就是配种费高,要两块钱一回。爷说只要种好,莫说两块,五块也值,明早你就把花脚母猪撵去办了。我说,我不想去找村长。爷说,条子刷水,各路分明,我晓得你是为你爹的事记恨村长,这不是一个有志气的人应有的心胸。以后你要记住,要做人爷爷,先当人孙子,受不了大气就成不了大器,人家韩信大将*还钻过别人的裤裆呢,你算老几。我说我又不想当韩信统千*万马搅万里风云,我钻人家裤裆干啥。爷说你可以不当韩信,但你不能不过日子。爷说你知道日子是什么?日子就是有权人手里捏着的卵。人家想让你松你就松,想让你紧你就紧;人家想让你好过你就好过,想让你难过你就难过。所以你可以拒绝有权人,但不能拒绝好日子,你要是想过好日子,你就得想方设法和有权人把关系搞好,要不然人家只要随便紧紧手,你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不信你试试看。我偷偷把手伸到裤裆里稍一用力,滋味还真是不好受。第二天天亮一起床,我煮了锅洋芋吃了,就撵着花脚母猪去村长家配种。村长不在,我把来意跟村长老婆说了,村长老婆说,现钱两块配一回,赊欠要五块才干。她问我带钱来没有?我说没有。她说那就是五块了你干不干?我说五块就五块,卖了猪儿来还钱。村长老婆说不还钱也行,不还钱我就捉你的头子猪儿。我说行。价钱讲定后,村长老婆才打开圈门把种猪放出来。中秋过后,烤烟成熟了。今年的烟叶长势不错,光照足、水分底、油质好、叶片厚、梢条长、挂杆入炉烘上五八天,下炉时一浪一浪全都金晃晃地泛着*光。到了烟站开秤时,价格比谢镇长原来说的还高,中桔一卖到八元一市斤,可就是烟卖进烟叶站后,只给白条不给钱。有穿草鞋的人问穿皮鞋的人啥时能兑现?穿皮鞋的答说牛年马月。于是家中有剩烟的人家就不卖了。这时候,有人从云南回来说,云南人收烟是现钱现货,价格持平,眼光也低。于是就蜂拥着把烟叶从牛栏江上往云南运,赶在前面的还真卖了好价钱,回来时包里装了花花绿绿的票子,一家人围着,舔嘴抹舌地数,眼珠尽都闪着亮点;跑在后面的却惨了,让穿制服的连人带烟全没收了。原来,消息传到*府耳里,*府就组织烟草、公安、工商、法院、检察院、财*、税务、计生、乡企、土管等部门封江设卡,拦截烟贩,理由是烤烟属专卖产品,只能专门卖给当地收购站。凡是想走私外流的,一经抓获,连人带烟都得没收,人送拘留所关押罚款,烟送烟草站验级销售。谁家部门没收的销售款全归谁家部门享有。如此重赏,勇夫层出,一时间,抓烟贩子的人比当烟贩子的人还多,这样折腾了一些日子,牛栏江上终于风平浪静了。我家里人手少,等把烟烤完时,烟叶站已经封秤停收。往外又不准卖,只好堆在家里放着,可烤烟不是苞谷洋芋,换不成钱又不能充饥,我和爷整天都望着堆在墙角的烟叶发愁。幸好这时家里的三只母鸡开始下蛋了,花脚母猪也和村长家的公猪有了后代,肚子胀鼓鼓地拖着。我和爷瞅着,心里总算有了盼头。爷叮嘱我一定要把花脚母猪伺候好,千万不能出闪失。那些日子,家里有好吃好喝的东西都分花脚母猪一份,就差没跟我和爷搭伙了,弄得家里紧巴巴的。幸好不久花脚母猪就下儿了,而且一口气下了十二个。花脚母猪下儿那天晚上,我和爷一起端着煤油灯趴在猪窝边,看着肉肌肌的猪崽崽闭着眼睛在花脚母猪的肚皮上拱来拱去,高兴得搓脚捏手彻夜未眠。临近冬天,猪儿满双月了,一个个水色又好又四齐,胖嘟嘟人见人爱。这正是庄户人家买接槽猪的时节,从云南来的猪贩子三天两头到村里买猪儿,我家的猪儿在方圆团转都是数一数二的拔尖货。拉把趸卖已出到二百五拾块钱了,这已是多年不遇的好价钱,爷几次都想把猪儿扫圈出门,但几次都被我阻拦了下来。个中原因并非是我人心不足贪得无厌,而是我自己另有自己的打算。我退学回家都快一年了,几乎天天都想着范世莲,天天都想和范世莲见上一面,却一直没有机会去县城了却心愿。我是打算把猪儿背到县城去卖,卖了猪就去学校见范世莲,顺便把欠她的十块钱还了。再就是请她和“鸭子”下一顿馆子,好歹也为一次人,所以我就不同意把猪儿趸给云南猪贩子。我说云南猪贩子既然出了好价钱,说明他们拿到市上还能卖更好的价钱,与其让他们赚我们的钱,不如我们直接把猪背到市场上卖更多的钱。爷也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但说要背去卖也要背到云南去卖。我哄爷说,听人讲县城的猪价比云南还贵,云南猪贩子就是把猪背到县城卖的。爷整天趴在家里出不了门,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我这么一说,他也就信了,说那就随你。转天,我寻了个丽朗日子,把猪儿一背箩背到了县城的牲口市场上,才发觉县城的猪价还不如在家里坐地卖。看猪的人倒是不少,就是不肯出价,日头都偏西了,背箩里的猪儿一个也没出手。一想到范世莲,心里就着急起来,再卖下去的耐心一点也没有了。最后经过讨价还价,二百块钱就全部趸给一个二道贩子去了,比在家里足足少卖了五十块钱。我拿着钱就往学校跑,到学校的时候正赶上下午放学。看着男男女女的同学抱着书本说说笑笑地往外走,想到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却弄成这副样了,一下子就失去了进学校去的勇气。我背着背箩躲到学校公厕后面,探出半张脸,远远地在人群中寻找范世莲的身影。可是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过去了,就是没见到范世莲,幸好看到了“鸭子”。我忙跑过去叫住“鸭子”,“鸭子”看了我好半天才把我认出来。“鸭子”也很惊讶,说是你呀“马桶”,我说是我。他说几个月没见,你怎么变得又瘦又黑,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我说整天在地头风吹雨淋日头晒不变才怪。我问他范世莲在不在,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心里惦着范世莲。我忙说,我欠她十块钱,我是找她还钱的。他说她不在了,我问他到哪里去了。他说学校食堂要开饭了,我们还是去边吃边摆吧,去晚了就吃不上了。我说食堂不吃了,我请你去进馆子。“鸭子”问我哪来的钱,我说老母猪下的。“鸭子”感慨说过日子还是有个老母猪好,我说这倒也是。我们到学校大门口的一家小饭馆里,炒了一盘火腿、一盘豆腐、一碟花生,煨了一碗红豆酸汤,又要了一瓶威宁小曲。“鸭子”问我啥时学会喝酒的。我告诉他回去之后,心头苦闷,活路辛苦,就试着喝一点酒消消愁、解解乏。结果一喝一喝就喝上瘾了,每顿饭一上桌就想这一口。“鸭子”说他不敢喝酒,怕老师看到遭批评。我说我们俩弟兄见上一面也不容易,你就陪我少喝一点吧,无酒不成席。说着我给他倒了一小杯,我说就这一小杯。“鸭子”说好。我们俩就边喝边叙分别后彼此的情况。“鸭子”告诉我,范世莲和我把我爹送回去不久,范世莲就不见了。“鸭子”说,一开始大伙都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她嫁给你了,因为只有我知道她跟你一起护送你爹的尸体回家去了,我还打算放寒假的时候到你家讨杯喜酒喝呢。哪晓得前个月张猫出事了。张猫一出事,就把范世莲失踪的原因捅出来了。我问“鸭子”张猫出事和范世莲有什么关系?“鸭子”嘬着嘴呷了一口酒,哈着气说,咋会没关系呢?关系可大了,不但和张猫有关系,而且和你也有关系。我说“鸭子”你别老鸡巴给我绕弯子,有话你就快点直说。“鸭子”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说了一遍。原来那天范世莲请病假来和我送我爹回家被张猫看到了,张猫把这事跟“骚棒”一说,“骚棒”一听立刻醋性大发。他问张猫我谢小冬人长得怎么样?张猫想了想说跟歌手解小东差不多。“骚棒”说那“马桶”和我比起来哪个强呢?张猫一听就哈哈大笑。张猫说“马桶”他拿什么鸡巴跟你比呀?他跟你比,那不是让武大郎跟西门大官人比吗?“骚棒”不解道,那范世莲怎么就偏偏看上了那只“马桶”看不上我这个“解小冬”呢?那还用说,臭味相投啊!张猫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骚棒”说不,不是臭味相投。“骚棒”说这世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喜欢金钱、不喜欢权贵、不喜欢英俊潇洒的男人。而这些我都有,“马桶”都没有,可范世莲却偏偏跟“马桶”打的火热对我不理不睬。这说明什么?说明范世莲是有意和我谢小冬过不去、有意跟我谢小冬作对。你说她跟我作对我该怎么办?张猫说打她一顿。“骚棒”摇摇头。张猫说把她的书全撕了扔到女厕所里。“骚棒”又摇摇头。张猫说那我们就到处说她和“马桶”搞破鞋?“骚棒”还是摇摇头。“骚棒”说打一顿好了伤疤忘了痛;撕了书可以再买再借;散布谣言等于逼着她跟“马桶”弄假成真。张猫说那你说该怎么办?“骚棒”眯眼捻着下巴上刚长出来的几根快要变成胡子的*毛说,上她一盘。老子们两个上她一盘!张猫一听也来劲了,搓着手说,要球得,老子也早就想上她一盘了!两人达成共识之后,决定说上就上。“骚棒”叫张猫负责对范世莲的行踪进行监视,一有机会就马上下手。这天吃过晚饭,张猫见范世莲一个人拿着书穿过学校后面的一片苞谷地朝山上走去,觉得时机成熟了,就跑来通知“骚棒”。两人就悄悄到学校后面的苞谷地里藏起来等范世莲。天快黑的时候,范世莲拿着书从山上下来了,等范世莲一走进苞谷地,两人就一起从后面冲上去。没等范世莲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骚棒”就勒住范世莲的脖子,张猫抱住范世莲的两腿,一下子将范世莲放翻。本来事前两人以为逮范世莲的时候,范世莲一定会叫喊、会反抗、会逃跑、甚至会和他们拼命。因此事前想了很多制服范世莲的办法,还带来了毛巾、绳子和木棒等凶器以防不测。打算要是叫喊就堵上她的嘴、要是挣扎就绑上她的腿、要是逃跑就打断她的腿。谁知他们一把范世莲放翻,范世莲就吓昏了,结果事前准备好的工具都没有派上用场。接下来,两人就像猴子撕苞谷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把范世莲的衣服扯光了。张猫一撕开范世莲的裤子,就迫不及待地骑上去想打范世莲的主意。“骚棒”一脚将张猫踹翻,说你狗日的咋个这么不懂规矩呢,老子都还没上你就想上了,莫非还让老子来吃你的“回锅肉”?说完看也不看被踹翻的张猫,扑上去就上范世莲。“骚棒”刚一上范世莲,昏过去的范世莲就醒过来了。范世莲又哭又喊又咬又抓又踢,身子还扭来扭去的死活不让“骚棒”上,结果几扭扭就把“骚棒”扭下来了。“骚棒”扭下来后才发现张猫不见了,“骚棒”觉得事情不对劲,也就没有心思再上范世莲了,慌慌张张提起裤子跑回了学校。“骚棒”在宿舍找到张猫的时候,张猫正在用小刀刮指甲壳上的污垢。“骚棒”问他为啥还没上范世莲就跑了?张猫刮着指甲壳说我要是上了范世莲,那我现在不是也跟你一样犯强奸罪了吗?“骚棒”听出张猫话音不对,问他是什么意思?张猫把指甲壳上刮起来的污垢吹干净,又扬起手指对着灯光看了看,才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打算天一亮就去派出所把今晚发生的事情讲清楚,以免日后给别人当替罪羊,让人不明不白弄进里面去不划算。“骚棒”一听吓得手足无措,说我给你钱你不讲行不行?张猫说那得看你给多少?“骚棒”问他要多少?张猫把刮干净的五个手指伸起来。“骚棒”说五十块?张猫不说话。“骚棒”说五百块?张猫说五千块。张猫说出五千块的血就免去你三年的牢狱之苦,还能保全你一世清白,你真是太划算了。“骚棒”说可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张猫说那就每个星期给我一百块,直到读完高中为止。“骚棒”只好同意了张猫提出的条件。但后来“骚棒”见范世莲一直没有回来,事情也一直风平浪静的没出什么纰漏。“骚棒”就到派出所把张猫告了一状,说是张猫捏造事实敲诈他。上个月派出所就来人就把张猫铐走了,张猫一到派出所就把“骚棒”强奸范世莲的事全捅了出来,但由于找不到范世莲作证,张猫空口无凭查无实据。结果“骚棒”一点球事没有,张猫自己却因犯有敲诈罪和诬陷罪弄进去了。我说看来要是找不到范世莲,“骚棒”这辈子就逍遥法外了。“鸭子”说这事我都找人咨询过,现在就算找到范世莲也没用了,她也只能作个人证,还得有“骚棒”作案时遗漏的精液作物证才行。我说哪天戴个套把“骚棒”他妈上一盘,完了把套给甩到牛栏江去喂鱼了,看他们到那儿去找物证。“鸭子”见我情绪不好,就端起酒杯说,不说这些,来我们两弟兄碰一杯。我怕“鸭子”看出我为范世莲的遭遇难过,便故作轻松地笑着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岔开话题打听班里其他同学的情况,“鸭子”说其他人都是老样子,只有“骚棒”发了。他说今年全县各乡镇的好田好土,都让乡镇和烟草的领导逼着毁了庄稼种烤烟,种出的烤烟又全部打白条收购。农民没有粮食,又没有钱,多数人家秋收过后就闹上了饥荒。不少烟农拿着白条来求“骚棒”他爸想办法,“骚棒”他爸没有给烟农想到办法,倒是给“骚棒”想出了一条生财之道。他让“骚棒”出面以百分之五十的价,从烟农手里把烤烟白条赊来,再通过关系将白条以等价从烟草公司兑换出卷烟来销售,结果两个月净赚了四十多万块钱。“骚棒”赚了钱,已去四川的一家贵族学校念书去了,据说光学费一年就得花好几万块,但学校保证他将来考入国家重点大学。我们俩说来说去,最后总结下来,觉得还是有权实惠。从馆子出来,天已黑定了。我上路走了一程,喝到肚里的酒开始有反应了,浑身头重脚轻,飘飘然然,好几次都支撑不住跌倒在路上。看着脚下灰白的马路伸向黑夜的尽头,我想起那天运送爹的遗体回家的情景,也想起了和范世莲相处的许多日子。一想到操劳一生都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爹死了;一想到与自己亲如兄妹情同手足的好朋友范世莲也生死未卜音讯杳茫,不由悲从中来,禁不住失声泪下。我就这样一路想着哭着连滚带爬往家挪,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爷问我猪卖得如何,我这才发现除了人还在,身上的背箩和钱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以为爷会爬过来给我一耳光。爷的脾气很怪,小时候,每回我不小心弄丢他给我买笔、买纸、买墨水的几角钱,都要挨他的耳光。这次一下子弄丢了这么多钱,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所以爷问起我卖猪儿的事,我吓得吞吞吐吐的不知该怎么跟爷说。不料爷看了我一眼,就不再提卖猪的事了。他问我是不是去看那个送你爹回来的女同学了?我说看了。我说我还以为那天你没有看到她呢。爷说怎么会没看到,我看得太清楚了。爷说那女子不错,心慈面善的,一看就是有教养人家的子女。我说可惜她人好命不好,那晚上从这里回去没几天就被歹人欺负后失踪了,到现在还不知死活。爷听后叹了口气,说命中才有八合米,走通天下不满升。还是顺其自然吧,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想不来、求不来、伤心不来、借酒浇愁更是浇不出来。所以人失踪就失踪了、钱醉丢醉丢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得活下去。看来爷不仅早把我读透了,也早把人生悟透了。一想到人对现实的无奈,我心里就泛起一阵少有的凄楚。我说爷,我明白了。 06过完春节,天气晴朗起来。这天,谢镇长的小包车又开到大坪子来了。还是杨二公安先跑到村长家,再由村长通知全村人开会,大伙以为又是要号召学云南人种烟,开会就来得不太积极,羊子屙屎稀稀拉拉的,好半天才到齐。谢镇长说大家不要紧张,这回子不是那回子,这回子不要大家种烟了,是搞坡改梯的事。说我们这球塌塌的人只顾生娃娃,只顾毁林开荒,一点也不注意保护环境,一点也不重视生态建设,弄流失的水土把下游的长江和珠江的河床都填高了,有些地方比两岸的房子还高,随时都有决堤的危险。国家已经拿出几百个亿的钱来治理长江和珠江上游的水土流失问题。我们这塌塌就是重点防治区域,上面要求搞坡改梯,要在山顶上戴帽子(植树)、山腰系带子(拦洪沟)、山脚铺毡子(种草)、山沟砌坎子(筑坝)、平地挖窑子(蓄水)的“五子登科”配套工程。听谢镇长这一讲,大伙看看牛栏江两边的山山岭岭,全光秃秃的裸露出白花花的石头片子,都说国家在北京那样远的大地方,还为我们这球塌塌的庄稼人想得恁个周到,真是太难为国家了。又说这一个个的山包包再不赶快“五子登科”,下辈子的儿孙们别说吃饭,就是吃泥巴都难找了。一说到为儿孙们办事,大伙情绪都很高涨,就催谢镇长给安排个治法,趁庄稼落土前赶季节把牛栏江边的坡改成梯。谢镇长说这次坡改梯先搞大坪子,以后再逐步铺开。大伙以为是谢镇长不熟悉村里的地名,把地点说错了,就提醒说,大坪子是坪子,大坪子的水土又不流失,怎么会在大坪子搞坡改梯呢,要搞也该在牛栏江两岸的陡坡上搞呀。陡坡上的水土流失才凶呢!谢镇长说,我还不晓得牛栏江两岸陡坡上水土流失的凶?可陡坡不通车路,你把坡改梯在陡坡上搞成一朵花,又有球大二哥去看,既然人家看不到,你的工作搞得再好,人家也说你的工作没搞好,人家就不会给我们拨坡改梯款。我们沿江村只有大坪子通公路,我们就只能在大坪子搞坡改梯。有人立刻反对说,大坪子每户就两亩地,一家人也就靠这两亩地养活,如果再搞坡改梯,把土地面积占了不说,地里砌的石坎子多了,耗子就热闹了,种的庄稼人还来不及收,就让耗子收光了。谢镇长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一黑脸道:明说了吧,大坪子的坡改梯工程是我们县的刘三春县长抓的样板工程。这事是在县委常委会上定了的,所以搞也得搞,不搞也得搞,大家得有点大局观念吧。再说,事情办好了,县里肯定不会亏待我们镇里,我们镇里难道还能亏了你们沿江村里的各位父老?谢镇长说我也是农村人出身,农村人还能不为我们农村人着想?说完,就叫村长找一个突破口放线动工。村长就眯着两只小眼睛,在人群中寻找适合的突破口。村长寻找突破口的时候,我就站在村长的后面。我见村长铁着脸把目光到处乱扫,我估计村长是在寻找我,我想,与其让他找到我拿我当突破口,还不如我自己主动去当突破口,那样既不伤和气也不失面子,还能博得村长镇长的欢心,如此四全其美何乐不为?于是我就说,村长你别找了,你就先拿我家突破吧!村长回过头说,你说什么?我说,你把我家先突破了。村长说,你说的是内心话?我说是内心话。村长就笑起来,村长笑完,伸手在我肩上拍拍说,小同,你比你爹懂事多了。谢镇长也笑着走过来,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我叫马同。谢镇长又问我读过书没有?我说高中还没毕业。我见他笑着点点头,又说,小冬和我是初高中的同班同学。谢镇长说原来你还是小冬的同学啊,说着脸色就更亲切和蔼了。又说,那你怎么不去上课呢?我说我爹死了。村长忙附在谢镇长耳边说他爹就是上次死在拘留所的马槽井。谢镇长听了,张着的嘴好半天闭不下来,半晌才叹着气说,原来是这样啊,你怎么不早说呢?谢镇长说话的口气和样子都很沉痛,好像死了的不是我爹是他爹。看来谢镇长这人还是很有人情味的,一点也不像他的儿子谢小冬。谢镇长让我好好干,又叫村长对我注意培养。临走还伸手跟我握握。谢镇长的手很宽大很温暖也很有力。我想,这样的手想办什么事会办不成呢?我爹也真是死脑筋不转,怎么能跟这样的手作对呢。我笑着目送谢镇长的小包车卷着一团*灰开走后,回过头时,才发现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目光火辣辣地瞪着我,我心里一阵悚惶,忙把头低下来。可转念一想,有谢镇长当靠山撑着腰,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就像村长,全村人都恨村长,可每回一换届选举,镇长在台上喊同意村长当村长的人举手。全村人还是一个一个全都举起来了。这么一想,我就猛地一下把头抬起来,双目炯炯直逼众人。结果先前那一双双火辣辣地瞪着我的眼睛慌慌忙忙避开了,那一张张正在窃窃私语的嘴巴也慌慌忙忙闭上了。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山耗子一大群不如猫猫一个人。四川石匠是在谢镇长走后的第三天由杨二公安带来找村长的。一共来了四十多人,领头的叫二娃子,姓钱,来的人都叫他钱老板。干筋筋、矮巴巴的,却很机灵。一来就给村长送了两塑料袋烟酒,乐得村长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像宫廷里的太监一样鸡声鸡气。石场一选定,四川人搭起帐房就开干,不分白天黑夜,风钻哒哒,炮声隆隆。不到两个月时间,大坪子的坡改梯工程就全完工了,那些由四川石匠用五面石砌成的石坎,严丝合缝,水泼不进,针插不入,比砖砌的还光滑对缝。上面还精雕细刻了很多好看的花纹,有二龙戏珠、有双凤朝阳,还有许多让人充满力量充满希望的宣传标语。比如“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比如“大坪子坡改梯工程是造福人类造福子孙万代的民心工程”,比如“大搞坡改梯建设是农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最佳选择”等等,远远看去,整个大坪子就像一个规模宏大的火车站,那一梗一梗的石保坎,俨然一道道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的火车轨道,光滑而又笔直。看上去壮观极了。竣工验收那天,来了许多油光水滑的小包车和肥头大肚的人,刘三春县长也来了。刘县长是被那群肥头大肚的人蜂子朝王一样簇拥着走在前面的。刘县长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人生得白白净净的。如果不是他身边那一张张形状各异的脸,葵花向阳般把灿烂的笑容呈献给他;如果不是身后有一个给他打伞遮阳、一个替他端着茶杯、一个帮他拎着公文包的三条壮汉当随从,刘县长一点也不像个县长。刘县长站在大坪子的地前边昂着头往远处看,他身边的那堆笑脸也昂着头往远处看。刘县长看了一阵说不错不错,那堆脸的嘴也说不错不错的确不错。刘县长看了四川石匠刻出的花纹后,说四川真是个出能工巧匠的地方啊,连石头上雕出的花都比我们这里的人画出来的还像花。紧跟在刘县长身后的谢镇长说就跟我们这里的地上开出来的一模一样。一干人都说是啊是啊,我们这地方要是能像四川出这么多能工巧匠,老百姓恐怕早就脱贫了。刘县长看过四川石匠刻出来的花纹后,想爬上石保坎去,以便居高临下俯视整个大坪子的壮观景象。可由于石坎光滑如镜没有缝隙,刘县长爬了几次都没有爬上去。刘县长不着急,倒是把跟在刘县长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急坏了,胖子爬了几下没爬上去,便一下子跳起来把肚子摁到石坎上,然后以肚子为圆心,双手抠住石坎内侧划了半个圆,胖子就旋转到石保坎上去了。胖子爬上石坎后,忙回过身来拉刘县长。刘县长笑着说,是唐局长啊,没想到您这么大年纪了,动作还恁个麻利。胖子就笑着说,说起年龄算是到线的人了,但若论身体素质的话,恐怕许多年轻人怕都不是我的对手呢!胖子说着想尽量忍住喘息,把一张老脸憋得像一拢吹肿了的猪肝。刘县长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完了就一切都完了。说着话,胖子就把刘县长拉上了石保坎,一干人也跟着刘县长爬上了石保坎。县长要沿着石保坎往前走,胖子见自己在前面挡了县长的道,就跳下石保坎让刘县长往前走。等刘县长和一干人走过去之后,胖子才把身子背过来,靠着石坎大口大口喘气,一头一脸大汗淋漓。一个扛着摄像机的人跌跌绊绊地在石坎下追着县长往前跑,县长大概看到了扛摄像机的人,就停下脚步,眯着眼,摆出一副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样子。扛摄像机的人忙把镜头对着县长,开只眼闭只眼地朝县长摆弄起手里的机子来,县长就不失时机地对着远处的蓝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先讲坡改梯工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又讲大坪子坡改梯工程的成绩和问题,还讲了今后抓坡改梯工程的远景目标。县长唇舌翻飞,口若悬河,讲得头头是道,说得字字珠玑。县长讲完话之后,说天不早了,回吧,于是,一干人就跟着县长回了。第二天一早,谢镇长又风风火火地开着车跑回来了,他让杨二公安把我和村长叫来。谢镇长说,三天后全地区坡改梯现场会要在我们大坪子召开,到时候,全区各县的主要领导都要来参观学习,省里有关部门和地区主要领导也要来大坪子检查指导工作,成败就这一锤子买卖了。因此,县长很重视这项工作,要我们死人抬丧都先搁下,集中精力把这事摆平。谢镇长说,县长对我们搞的坡改梯比较满意,成绩是肯定的,美中不足是规模小了点,看起来还不够气派,要我们想办法把场面搞得更加壮观。村长说,那我马上召集全村劳动力突击搞。谢镇长说恐怕来不及了,就你一个村的人,三天时间你能突击出个啥呀。而且要是石头运到地里不能全部砌成石保坎,乱七八糟堆在地里更影响整体美观。村长说,能不能把全乡的青壮劳力都抽派来突击呢?谢镇长想了想说,全乡面积太大,居住又分散,一时三刻也没法抽派来。村长一脸愁容道,这事看来是外公死儿无舅(救)了。谢镇长说再想想吧,这事得死马当活马医才行,千万不能泄气。村长搓着手,想想也无招,就问谢镇长还有啥事没有?谢镇长说,杀羊做饭。谢镇长见村长一脸茫然,就说,省地领导来我们这里一趟不容易,开了会得请人家吃顿饭,山珍海味领导吃烦了,我们也做不来,干脆给他们换换口味,到时就改吃野味算了。杀两只黑山羊、宰二十只王八、二十只野鸡、蒸一斗苦荞面的饭、打两百斤包谷酒。肉要大块,酒要大碗,好让领导感受我们山里人发自内心的诚意和豪气。你和小马就负责杀羊宰王八,埋锅造饭,把上面来的领导招待好。村长苦着脸说,这牛栏江方圆团转的山山岭岭,连卵毛都不长一根,哪里还有草来喂羊,更莫说找野鸡了。谢镇长说山羊和野鸡的事你莫管,我会派人送来,你只管锅碗瓢盆,只管做就行了。村长就笑了,忙道,那行那行。谢镇长说这事是瞎子打婆娘,你一定要抓紧,说镇里还有事等着他去安排,他先走。踅转身的时候,又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要我跟村长好好干。我点点头叫了一声镇长,谢镇长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把大坪子的坡改梯规模搞大的事镇里是否另有打算,他说镇里暂时还没有什么好的打算。你是不是有打算?我说我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行不行。谢镇长就叫我说说看。我说现在大坪子的坡改梯已经搞了一百多条石保坎了,最远的地方离前面的公路少说也有两华里,里面又不通路,领导是绝不会走路去看的。不如用石灰在远处的空地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白线,远看也像搞了坡改梯一样,规模不就壮观了。谢镇长一拍脑袋,连连道,这点子好,这点子好。说看不出你小子人长得怪头木脑的,脑瓜子竟然这么灵光好使,我看这事就干脆交给你去办,但不要搞得太张扬了。我说镇长你放心,这事我一个人就能干,绝不让其他人晓得。我见他点点头,又说,今天是农历十六,天气晴朗、月亮也好,天一黑,我就赶着月亮动手,顶多两晚上我就划完了,只是没有石灰。村长说,石灰有得是,吃过早饭我就喊钱十万赶马车拉到地头来。谢镇长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你两个谁办不好我问谁的罪,谁都办好了一人奖金一千块。说着就上了车。村长喊谢镇长吃了饭再走,谢镇长隔着车窗玻璃摇摇手,车轱辘就转起来了。村长就叫我到他家去吃饭,我推辞不过,就跟村长去了。我和村长进门时,村长老婆正在摆桌子准备吃饭,见村长把我领来,有些意外。村长老婆丧嘴挂脸地说,哟——是小同啊,你家猪儿卖了没有呀?一提到猪儿,我这才记起母猪配种欠的五块钱还没有还,就有点不好意思。忙说,卖了卖了,明天我就把那五块钱送过来。村长就不高兴了,冲老婆吼道:五块钱好大个球事!莫讲了,还说小同现在是谢镇长的红人,闹不好很快就是个人物了。村长老婆听了,僵硬的脸嘴一下子就变得柔和起来,忙笑着招呼我和村长吃饭。晚上天一挨黑,月亮就从村东头的大核桃树脚冒出来了,支离破碎的月光透过树枝投到地上,整个村子像着了斑斑点点的迷彩服,一下子显得光怪陆离起来。我趁着夜色背个底上通了洞的背箩摸出村子,一路踏着不*不白的月光往大坪子走,那片没有搞过坡改梯的地两头,果然堆了几堆村长白天喊钱十万拉来的石灰,石灰在月光下白花花的耀眼。我就在心里暗暗佩服起村长来,没想到村长办事这么麻利,难怪村里改选村长的时候,镇长次次都来村里督促大伙举手让他登台。看来村里没这么个人掌火还真是不行。这么一想,我就放下通底子背箩开始装石灰。然后背上装满石灰的通背子背箩到地里一趟一趟来来回回地走,边走边让石灰从背箩底上的破洞往下漏。这样,每走一趟地上近看是一条白线,远看就成了一道石保坎。到了天亮,我已将整个大坪子的空地都划上了石灰线,数了数,足足划了一百八十条。站在前面的公路上极目远眺,整个大坪子全是层层叠叠的坡改梯坎,看上去壮观极了。日头冒山的时候,谢镇长的小包车来了。小包车在我旁边一个急刹车停住,谢镇长提了瓶黑颈鹤矿泉水走下车来,仰着脖子边喝边眯起眼睛往大坪子看。看了一阵,转脸对我说,不错不错,小马你干得不错。又说,你是我们大坪子坡改梯工程的有功之臣啊!我不知该对谢镇长说什么好,就一个劲搓着手朝谢镇长傻乎乎地笑。谢镇长见我周身周到全是白花花的石灰,整个人就像大雪天堆成的雪人,眼眶就有些潮湿,说辛苦你了小马,回去赶紧洗个澡把衣服换了。说着随手把喝剩的半瓶矿泉水递给我,让我漱一漱嘴里的石灰。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喝过这种东西,只是经常看到像谢镇长这种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喝。那天跟刘县长一道来检查坡改梯的人,每人手里都提了这么一瓶。我估计这东西肯定好吃,接过来一抬手咕嘟咕嘟往喉里倒,倒完,咂咂嘴,竟是啥味也没有的寡凉水,心里就有些败兴。但一想到村里的人都没吃过这种东西,而且是谢镇长给的东西,又禁不住自豪起来。谢镇长说等坡改梯参观结束了让我到镇里跟他忠心耳火耳火地干。我明白他讲的忠心耳火耳火就是忠心耿耿,听了谢镇长的话,我五脏六腑都让一股感激的潮水淹没了,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到了地上。其激动之情,就是当年的库耳班大叔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恐怕也不过如此。看着谢镇长慈祥的笑容,听着谢镇长亲切的话语,那些被谢镇长的儿子谢小冬抓了破棉帽的不快,那些因为爹的死留在心中的阴影,全都前嫌尽释,全都烟消云散了。送走谢镇长,我就去江边洗澡。想到自己就要去镇上公干,突然间就对背上与自己朝夕相伴了十几年,也活活折磨了自己十几年的背箩憎恨起来。就把通底子背箩放在江边,抬起一块大石头,朝着背箩劈头盖脸一阵乱砸。那样子就像越狱的死囚迫不及待砸碎身上的枷锁,砸完,我反手就将背箩的残骸甩进了牛栏江。看着江水把背箩往下游缓缓冲去,我朝背箩使劲挥手说,再见吧,背箩!坡改梯现场会召开那天,我一大早就起了床。天气却突然变冷了,北风呼呼地摇着树枝,还下冷雨,到处的坑坑洼洼都积着水,满地稀糟糟的。我想现场会怕是开不成了,要是开不成现场会,省里不表扬地区、地区不表扬县里、县里不表扬镇上,我去镇*府工作的事弄不好就要泡汤,心里就着急起来。正想去村长家问问情况,远处传来了车子爬坡的吼叫声,吼了一会儿,就看到谢镇长的小包车带着一辆大客车和一辆双排座货车朝村公所开来。我跟爷打了个招呼,拔腿就往村公所跑。其时,村里的头头脑脑早在大门口候着了,全都塌了腰准备了一脸笑容。大客车拉来一群穿白色少先队服装的小号手和一群丰乳肥臀、粉脸细腰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看上去都在二十来岁,一个个如出水莲花,花枝招展。年轻女子们一下车就望着细雨飘飘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村子埋怨,说这天烦死人了。说早晓得来这种破地方,打死我也不干。好像我们沿江村都成人间地狱了。双排座里装的是两只又肥又壮的黑山羊、两水桶黑不溜秋的王八和一竹笼麻格格的野鸡,还有一些好烟好酒。谢镇长让随行的杨二公安和村长安排人杀鸡宰羊,备办伙食,他自己带着那群城里来的小学生和女子一路嘻嘻哈哈去村口迎接参观团的领导。见谢镇长走远了,有村干部问杨二公安,那帮拿小喇叭的娃娃是不是镇领导的娃儿?杨二公安说不是,是县一小的少先队乐队。问话的人就说,那肯定是县里当官的娃儿,见有羊肉吃,都往这塌塌来了。杨二公安把脸皱成一团乱麻,说你以为县里当官的娃,也像你家那帮*耗儿,一见油荤就馋得直淌清口水。人家山珍海味都不想吃了,还瞧上你这一锅臭羊肉。这都是镇上每个娃儿花十块钱,才从学校租来欢迎参观团的。又说,那帮女的是县文工队的演员,也是每人花了一百块钱租来给领导敬酒的。村长说,我们这村里有的是妹子,还花钱远天远地从外面去租真是太浪费了。杨二公安说,这村子头的妹子头上包着大包头、身上系着大花围腰、脚上穿着满帮花鞋,一个个黑脚黑手的。要是让她们去敬酒,领导怕是一口也喝不下哩。村长却不以为然,直着脖子说,别讲得那样鸡巴悬乎,我就不信他城头下来的姑娘敬的酒是酒,我们乡下妹子敬的酒是尿。杨二公安噘了一下嘴,说姐夫你真是死脑筋,都什么年月了,还这么不开窍,你以为现在做领导的人喝酒也像你一样,说喝酒就只喝酒。人家喝的是心情的是气氛是情调,没有年轻好看的女人敬酒,人家咋能喝出好气氛好心情好情调来呢?二公安说这些年村里生得好的大姑娘小媳妇全都去广州深圳打工去了,次一等的也溜进县城,给人家当了家庭保姆和餐馆酒店歌舞厅的服务员,剩在家里的尽是些歪疤斜扭的下脚货,给领导敬酒,不怕吓了人家领导。临近中午,参观团参观结束了,一行人由谢镇长带着回来吃饭。刘县长也来了,只是不像那天显山露水地走在前面。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刘县长给高个子举着伞,笑眯眯地缩着头跟在高个子男人屁股后面。由于人多房小,村公所的堂屋坐不下,村长让人从村小学抬来十几张课桌,在村公所门口的晒场上一字摆开。待参观人员以群分坐定,我们一帮子打杂的就往桌上大钵小碗地端羊肉和王八,并按谢镇长的安排,一律用大碗装肉、大碗倒酒招待客人。结果大家都很高兴,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才散场。参观团走后,村长让钱十万把参观团吃剩的酒、肉、饭收拢来,让村组干部一人一碗分了,还破格给我也分了一份。最后就余下小半锅油腻的羊肉汤。村长叫我往里面再掺几桶水,撒几把盐巴面。然后叫钱十万站在村公所门口,扯声卖气通知各家各户自带碗瓢来喝羊肉汤。钱十万喊完,村里立刻响声鸡飞狗叫声,碗筷叮口当声和脚步的奔跑声,整个村子陷入一片少有的混乱。一会儿功夫,各家各户的大人不出面,娃儿却差不多都来了,手里尽拿了大碗、大瓢,更有心厚的连家里的沙罐也提来了。村长见了,忙制止说,只准喝不准攒,吆喝娃儿们按先来后到排好队,叫钱十万把羊肉汤人碗一勺舀给大家喝。娃儿们端着分到的羊肉汤喝得舔嘴抹舌,通体冒汗,弄得气氛很是热烈,满村子都飘荡着腥浓的羊膻味。
07端阳节的第二天,村长一脸喜气来到我家,跨进门就说小同你的好日子来了。我正蹲在火塘边一翘一翘地磨一把新买的斧子。见是村长,就放下斧子问他我来了什么好日子。村长说我们县被评为全省坡改梯先进单位了,我说我们县先进不先进与我有什么相干。村长嘿嘿一笑,说你是我们全区水土保持的先进人物,全县就谢镇长和你两个人,前几天刚开过表彰会,会议原本要安排你发言的,谢镇长怕你说岔了嘴,才推说你病了没有通知你去。但奖金奖状他都给你带回镇里了,镇里还给你单独发了一份奖金。谢镇长传下话来叫你明天一早去找他。我说,村长你不会是哄我吧?村长就显出不高兴来,说我这是代表组织跟你谈话,怎么能稀里马哈不讲原则呢,开玩笑也得分时间地点场合啊。我说那是那是。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谢镇长的办公室,谢镇长正伏在桌上批阅文件。我叫了一声谢镇长,他才抬起头来。见是我,说哟是小同呀,坐坐坐。我就在谢镇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谢镇长把手里的笔放下,说这次坡改梯你表现不错,我上报地区给你评了个先进个人,还有一千块奖金,镇里又给你奖励了一千元。说着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红本本和两个红信封递给我。我忙起身双手接过他递来的奖品,哈着腰说,谢谢镇长。谢镇长摇摇手说,不用不用,这都是你该得的。又说,另外考虑到你和小冬是同学,家庭又比较特殊,我打算让你到镇里来工作,你看怎么样?谢镇长这话像一股灼热的暖流,从我两耳一直流淌到心里,在心里一阵冲激回旋之后又一齐向嗓子、鼻子和眼眶涌来。我叫了一声镇长就说不出话来了。难以抑止的暖流夹杂着腥辣的胃酸,狂潮一样扑向鼻孔。鼻孔接纳了胃酸,暖流却从眼眶漫了出来。谢镇长见我伸着脖子像只噎了食的鸡崽发不出声,说好好好,以后好好干就行了。我问谢镇长我具体做啥工作,谢镇长说,目前全镇干部职工都在集中抓计划生育,其他村都突击完了,就你们沿江村了。你们村由于山高坡陡路滑,又背靠牛栏江,村民能爬能跑还能泅水。每次计生突击队一去,狗一报警超生户就跑,实在跑不了,飞身往江里一跳,你就眼巴巴望着他逃到云南去了。所以,沿江村一直是全镇的计生落后村,仅超生户就二十多家了。等把你们村的计生落后帽子摘了,你对工作有所熟悉了,我再考虑你的分工问题好不好。我对谢镇长话中的意思不太明白,就问他抓我们村的计划生育,我能派啥用。谢镇长沉吟了一下,说你是当地人,对村里的情况熟,板眼也多,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说干脆像当年八路*捉汉奸一样,摸进村一个一个抓来解决掉。谢镇长摇摇头,说你们村人户太集中,养狗的人家又多,突击队还没进村,超生户早跑光了。我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要跑了,赶猪吆牛扒房子搞他个鸡犬不留,看他还跑不跑。谢镇长说那样做上面会说我们工作不细,方法简单,再说群众上访多了,影响也不好。我说,那就通知全村人来开会或领救济物资什么的,然后一网打尽,谢镇长还是摇头不同意,说计划生育是个经常性的工作,你今天把超生户抓完了,明天又冒出来了,那样做,群众会把我们看成山上放羊的孩子,下次再搞,就无招了。我听谢镇长的话有道理,也找不到话讲了,他见我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就把放在我脸上的目光移开,点了支烟默默地吸。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烟丝燃烧发出的滋滋声,空气变得沉闷起来。我想,谢镇长喊我来拿主意是假,考查我的能力是真。我绝不能让他对我的表现感到失望,他要是失望了,我将来的前途和命运也就没指望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拿出个令他满意的办法来,绝不能让他小看了自己。我的眼光木木地盯着谢镇长时明时暗燃烧着的烟头,思绪也像他嘴里吐出的烟雾一样纷乱如麻。看了一阵,突然触景生情,我说镇长我有办法了。谢镇长叫我说说看。我就把想法跟他说了。他听过之后,—下子把烟头在烟缸里捻灭,说这办法倒是不错,只是……谢镇长沉吟着站起来,倒背着手在屋里匆匆踱了一圈,突然回过身问我,这样干你会不会后悔?我毫不犹豫地说:只要镇长用得着我,别说这点小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再搭上我这条小命也不后悔。谢镇长大概是被我的话感动了,抿着嘴眨了眨眼睛说,倒是没这么严重,不过,这事要是传出去影响也不好,你知我知就行了。我说这事我知你不知。想了想,我又说,不,这事我不知你更不知。谢镇长默了一下,就笑起来,说有道理有道理,你不知我更不知。我问谢镇长还有什么事没有?他说没有了,只是你领的奖金要签个字给财务上入账。我说要得。谢镇长就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一些人名和数字的信笺纸,翻到最后一页让我签字。我也没看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就接过谢镇长递来的笔,按照他的要求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上:经手人:沿江村大坪子坡改梯工程联络员马同。签完,谢镇长又拿出印色让我把手印按上,我不假思索就伸出中指着上印色,往自家的签名上按了一下。谢镇长说得用大拇指按才行。我就伸出大拇指又往上面按了一下,谢镇长这才瞅着我按在上面的手印满意地笑了。从镇*府出来,已经快到中午了,日头像范世莲的脸一样丰盈饱满。我看日头,日头也看我,还冲我挤眉弄眼做*脸。我感到心里从未有过的愉悦,只是肚子有点饿,就到街口一个卖面食的小摊上买了两个包子,一手一个捏着边吃边走,一路身轻似燕,健步如飞。回到家时,爷正扒在猪圈门口,歪着头看花脚母猪的屁股。我问爷看啥?爷说,这毛脸畜牲好像又要发情了。说完,爷的老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容。我说,从现在起,我们马家已经不需要花脚母猪发情了。爷一下就冒出火来,说,花脚母猪不发情,你哪来钱买煤油盐巴?说,花脚母猪不发情,你就光胴胴地穿不上衣裳,还没花脚母猪好看!说,我和你爹都从不小看花脚母猪,你怎么能小看花脚母猪呢?我说;那是因为你和我爹都没在*府家拿过工资,你们当然是不敢小看花脚母猪。一句话就把爷给噎住了,爷的脸上阵红阵白,但却不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笑眯眯地问我,这么说,谢镇长真赏你碗饭吃了?我得意地说,那还有假。我把奖状奖金往爷的面前一摆,将事情的经过全部跟爷讲了—遍。当然,我没有把与谢镇长密谋商定的事情告诉爷。爷听说我就要到镇*府去工作了,也无心再看花脚母猪的屁股,撑起身子双脚双手从猪圈爬了回屋来。爷再看我时,就像看了花脚母猪发情的屁股,脸上堆满乱七八糟的喜色。看着爷内容丰富多彩的脸,我才感到今天这个日子对我来说,一辈子也碰不上几个。要庆贺一番,当然得有酒有肉,可家里除了前次坡改梯现场会吃剩分到的半碗酒,肉一点儿也没有。于是,我就想到了家里的三只老母鸡。从我记事以来,我家历来都是公鸡卖钱,母鸡生蛋,从不拿鸡动刀子。所以全村子只有我家的鸡最长寿。我要是告诉爷,我想打鸡的主意,爷一准不会同意,但要是不讲,又不能背着爷把鸡杀了。最后还是绕山绕水把想法跟爷说了,不料,爷却没有阻止我杀家里的鸡。爷说,随你的便吧,你反正你都不靠老母猪和老母鸡过日子了。爷说完目光哀哀地看家里的三只母鸡,然后把头扭过去不看那母鸡,任我杀。直到我把*花母鸡杀了,爷才把脸车过来。这时,我看到爷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我刚把饭菜做好,爷说他肚子痛啥也不想吃,啥也不想喝,就想睡一下。爷说也许睡一下就好了,爷说着就哼哼叽叽爬进墙角的木叶堆里去了。爷不吃饭,我自己也没啥心思为自己庆贺。加之心里想着夜里要办的事,胃口就放不开,只扒了小半碗饭,喝一勺鸡肉汤,就算把晚饭的数过了。吃完饭后我端着如豆的油灯,楼上楼下地把我们马家几代人传下来的家当巡视了一圈,想从中挑出点像样的东西。可屋里除了囤箩头的一百多斤干苞谷籽籽,窨子里的两百来斤老洋芋坨坨,就是一堆破坛烂罐,几只粗瓷大碗。一切都像这间百孔千疮,风雨飘摇的茅草房一样,没有多少保留的价值和存在的必要了。看看跟谢镇长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就提着电筒走出门去,外面月白风清,天高云淡。有泥土、青草和粪疙瘩的气味扑面而来;有土狗儿唧唧歌唱、有萤火虫横空起舞,还有谁家的牛断断续续的反刍。村子后面的麻窝山,已被浸浸的夜色把昼日的苍青赭赤,涂抹得黑糊糊的满目虚幻。我按照约定的方式,揿亮手电筒朝着对面的麻窝山划了三个圈。对面的山脚立刻也有一束手电光对着我划了三个圈。我就跑进窨子提出一瓶煤油,浇在我家的茅草房上,摸出火机,从容地将房子点燃。我这才想起范世莲送我的鞋垫还压在枕头下,又慌忙进屋从枕头下面抓出鞋垫塞进怀里,转身一抱将木叶里熟睡的爷抱起,老鹰抓鸡一样冲出门来。爷不知出了啥事,叫喊懵懵懂地问我要干啥子?我说我们的房子着火烧了。我把爷放到山花边,回头再看房子,茅草房已经变成一团巨大的火球。红色的火焰映红了黑色的夜空,黑色的浓烟遮暗了半个天空。我站在山花边的空地上,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朝着村里喊:救火了!救火了!快来人救火了……首先听到呼救的是村里的狗们,狗们也帮着我使劲地叫唤。狗一叫唤,满村子都是救火的呼喊和脚步的奔跑声,整个村子立时乱做一团。这时,爷突然惊叫起来,说快快快,快把花脚母猪跟母鸡放出来。我闻声冲过去开猪圈门时,我听到花脚母猪正在圈里嗷嗷直叫。我知道我一旦打开圈门,花脚母猪就会箭一样冲出来死里逃生。可我刚把门闩拉开一半又停住了,这些年我也看到过不少失过火的人家,几乎都很难把家里的牲口从大火中抢救出来,我要是把花脚母猪放出来的话,说不定有人就会对这次火灾起疑心。再说花脚母猪都已经六岁多了,要是人的话,她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我就像个虔诚的信徒对着神灵祈祷一样,隔着圈门对里面哀嚎的花脚母猪说,对不起你了花脚母猪。为了我们马家能发扬光大光宗耀祖,希望你能顾全大局,最后以身殉职一回。说完,我重新把门闩好,飞也似的逃了回来。爷问我咋不把花脚母猪放出圈来,我说大火都封门了,放不出来了。爷不信,爬着要去开猪圈门。我一抱又将爷抱住生拉活扯拖回来。爷说放开我!我说不放。爷就反手卡住我的脖子往后推,我的脸让他推得高高地仰起。可我的一双手仍死死箍住爷的腰不肯放松,爷就发怒了。爷就用脚踢我,爷是真踢。爷的嘴里不断地叫着花脚母猪、花脚母猪、我的花脚母猪……这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蜂拥着赶来救火,我才把抱住爷的手松了。来救火的人手里都拿着从自家屋里带来的水桶、盆子、铁锅、水瓢等家什。一个个慌慌张张地跑到我家旁边的小河沟里端水来泼,可泼来泼去也不见把火泼灭,而且越泼越燃。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把房子都围圆了,但极少有人喧哗,各自脸上都很沉痛,就像当年在电影头看着南霸天把洪常青活活烧死一样,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却又束手无策。娃儿们默着声在大人胯下钻来钻去,也都张惶着面孔不弄出声响。这时,有人飞腿来报,说镇上计生突击大队的人趁着村里救火淆乱之际,兵分二十多路把村里的超生户全抓走了。消息传来,人群一阵慌乱后随即拔腿四散,不大一会功夫,来救火的人就跑光了,房上的大火也落了堂。落堂的大火,也像死人的回光返照一样,从堂屋里把火焰伸向很高的天空。山花边的房沿上有几架椽子断下来,差点打到爷的身上,我忙跑过去把爷抱开。突然见爷浑身瘫软,忙追问爷怎么了?爷不说话,只把一只手颤抖着伸出来,似乎想抓住什么,想捏住什么。可爷啥也没抓住,啥也没捏着就一头栽到地上,栽到地上的爷从嘴里吐出一口不红不黑的血沫子,便将两眼翻出少见的鱼白。爷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死了。爷的葬礼很清冷,村里除了村长和杨二公安到场,其余人家连人毛人影都不送一个来。到是县民*局给了一万块的救灾款叫我重建家园。有了这一万块,我完全可以鸟枪换炮把我家的茅草房换成大瓦房,让我家几代人一直想实现却又一直都实现不了的理想,在我的手里变成现实。可惜的是爷没有福气等到这一天的到来。不过爷在世是苦命人,死了却当富贵*。棺材是整棱整盖三厢底的岩柏树做的,大头一尺九寸八,小头一尺二寸九,通体用土漆漆得油光水滑;入殓的老衣是九件铜钱花长衫和七条福禄寿裤子,上扣三层万寿结绵纸,下垫一方真丝衾被三升六角老墙土。上山那天,谢镇长还专门从城里请了帮土公子来出殡,把爷的葬礼办得很像葬礼。
08把爷安葬掉之后,我就到镇里上班了。工作是给谢镇长当秘书,还让我跟他坐一个办公室。办公室是一个进出的套间,外面的一间摆办公桌,里面的一间过去用来堆放冬天的烤火煤、生火柴和一些废书旧报过期文件,房间乱七八糟又破又脏。我上班后,谢镇长叫我找了几个四川木匠把房间收拾干净。又铺了地砖、做了墙裙、装了吊顶,墙面刮了瓷粉,房里还安了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灯饰,过去的钢窗也改成了铝合金窗,窗帘是金色真丝绒落地长帘,靠窗的墙角摆了一张席梦思双人床,床上铺笼帐盖焕然—新。房子装修完之后,四川木匠把房门钥匙交给谢镇长,谢镇长随手扔了一把给我,说是为了方便工作,叫我就住在这个房间里。还说有了这个房间,我们俩的问题都解决了,以后中午不想回家或者晚上加班的时候累了,他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也方便了。看来这个房间尤其是房间里的床铺,表面上倒说是给我准备的,实际上是为他自己休息准备的。既然床是为谢镇长准备的,那我就不能动谢镇长的床了。所以,下午下班后,我就到街上另外买了一套行李。白天上班的时候我把我买的行李叠起来放在谢镇长的双人床下面,晚上休息的时候又拿出来用报纸垫在谢镇长的床前睡觉。过去我以为凡是秘书都得写写画画,自己虽然读了几天高中,但写东西和画东西都不在行。因此,一来上班就叫给谢镇长当秘书,我心里就发虚,总担心搞不下来。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后,才晓得其实没有什么可写的东西。我每天的事,也就是打扫卫生烧开水,然后随时看着谢镇长的老板杯,随时替他把水续满。下了班,又根据谢镇长的需要,陪谢镇长去请吃或是吃请,晚上再到0K厅唱歌跳舞,完了在各类名目繁多的招待发票上签上自已的名字。平时,谢镇长家里劈柴担水、搬煤生火之类的家务琐事,也一概由我包揽。时间一久,不仅谢镇长的家人都喜欢我,谢镇长也很器重我,随时都把我带在他身边。其实说白了,我这个谢镇长的秘书,其实就是谢镇长的跑腿。不过跟谢镇长当跑腿也不是什么坏事,别看我跟着谢镇长的时候,别人只看见谢镇长看不见我,大家都觉得我不算个东西。可一旦离开了谢镇长,别人看不到谢镇长只看到我的时候,大家就不敢小看我了,就觉得我已经是个人物了,见了我都马秘书长马秘书短地叫。甚至就连当初对我不屑一顾的杨二公安,见了我也客客气气的比见了他爹还友好。清明节那天上午,杨二公安说是他的生日,请我去太平洋酒店吃烫皮羊肉。饭菜刚摆上桌,门口的小街上就开来一大串大个大个的推土机、挖掘机和翻斗车,后面还跟着一小串小个小个的小包车,小包车里装着一群南腔北调的人。一群人下了车,就牵成线子朝太平洋酒店走来。太平洋酒店是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店,店里才摆有两张桌子,来的人探着头往里边瞅瞅,看看没有可落座的地方,就笑着转身牵成线子往别处去了。我问杨二公安这帮人是做啥的?杨二公安说镇上修火车路的。他说镇上修火车路你都不知道?我说以往倒是听说过,没想到说修就修了。杨二公安说,那还不简单,年前北京有个大人物来这里一挥手,就把铁路大*赶蝗虫一样挥来了。我感叹说这大人物的手劲可真大啊!杨二公安一吹鼻子,说劲不大还叫大人物。修火车路的人一到镇上,就到处联系租房子办公住宿。这些人都有钱,出手很大方,只要他们看上的房子,钱就不在话下。镇上有闲房子的人家,都盼着能将房子租给他们。可惜太平镇镇小房子也小,能让他们看得上眼的房子不多。有几个修火车路的人找到镇*府,说是想租镇*府办公楼下面的一楼一底来办公。镇*府办公楼是三楼一底,上面的二楼三楼是*府机关的办公室,下面的一楼一底是门面和宿舍。门面虽然临街,但远离中心集贸市场,加上这两年的生意不好做,门面一直闲置着无人租用。所以镇领导一听修火车路的人要租来办公,就满口答应了,并且一次性签订了三年的租赁合同。谁知房子移交给修火车路的人后,人家只用了一小部分来办公,其余的房屋都用来开餐馆、歌舞厅、美容美发厅之类的娱乐场所,把过去死气沉沉的办公大楼搞得张灯结彩热热闹闹。歌舞厅和发廊一开业,就从外地来了许多光脖裸腿的年轻女人,这些年轻女人多数都把头发染成金*色,都穿一种很夸张的厚底子大头鞋,看上去像前几年在电视上夺标的小丑。外地人称她们为小姐,我们当地人就叫她们鸡。虽然称呼各有千秋,但大家都明白她们做的买卖,无非就是陪有钱有势的男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一开始我们当地人都不敢去玩,也不知道进去之后怎么玩。我也只在路过门口的时候往里面探头探脑地睃一睃。后来,镇派出所让杨二公安协助一位副所长分管文化娱乐扫*打非,杨二公安有事无事就约我去娱乐场所转转。虽然杨二公安不是公安,但他毕竟是公安的耳目。所以凡是开歌舞厅和发廊,以及里面养有小姐的娱乐场所,老板都不敢得罪杨二公安。不仅随时都要请他白吃白喝、白拿白送,而且还得请他白玩白嫖。不少歌舞厅和发廊新来了小姐,都得先请杨二公安去免费“体检”。否则杨二公安就随时通知老板有“大行动”,让老板疏散小姐、关门整顿;随时坐在门口守株待兔,一旦发现“猎物”就往大本营“报点”,搞得老板惶惶恐恐鸡犬不宁。我时常跟着杨二公安*混,自然也沾了他不少的光。修火车路的那些日子,隔三岔五就有人请我们去品尝“免费午餐”,让我们享尽了有特权的好处和做男人的乐趣。中秋节那天,地区农建办陈主任和县农业局的唐局长驱车来太平镇检查农建工作,谢镇长亲自开车陪两位领导跑了镇里的几个村。回来的时候,谢镇长叫我到天府酒家包一桌酒席,给陈主任和唐局长洗尘。吃乌龟王八胎盘圆子喝贵州茅台,酒菜不多,却清淡可口,陈主任和唐局长都吃得很到位。席间,唐局长朝我努努嘴问谢镇长这小伙是谁?谢镇长说是我新找的秘书小马。唐局长就回头对我说,谢镇长是个好领导,你跟着他前途无量啊。我说那是那是,我说感谢唐局关心!他说你认识我啊?我说去年刘县长来检查大坪子的坡改梯时,我就认识唐局了。唐局长一听脸就变了,他说你们那个鸡巴大坪子把我害惨了。谢镇长说大坪子咋会害得惨你?唐局长说那次上石保坎去拉刘县长时,不小心把蛋给摁伤了,到现在还天天在家里煨中药呢。谢镇长笑笑说,那还不是因为你“进步”太快了。唐局长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谢镇长点头说到也是。吃完饭,服务员又给我们上了—道茶,茶是我们太平镇土生土长的怪噜茶,一桌人都喝得有滋有味。就陈主任不喝,他说他喝了晚上睡不着觉。他这一说,谢镇长就看出了陈主任的意思。谢镇长说,那我们干脆去广寒宫OKOK吧。陈主任欠了一下身子,说大家跑了—天也累了还是早点休息了吧。谢镇长说,去广寒官唱唱歌跳跳舞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回来觉才睡得香。陈主任的驾驶员小*师傅给陈主任点了一支烟。说,主任,人家谢镇长都这么热心,还是去活动活动吧,我也想听听你的“智斗”了,好久没听,耳朵都不自在了。唐局长也说,是呀是呀,早就听小*师傅说陈主任的“智斗”唱得原汁原味,您就露一嗓子让我们开开眼界吧。陈主任哈哈一笑,说你们别听小*吹牛,我这左嗓子能唱啥原汁原味啊。谢镇长接过话头,说小*师傅吹不吹牛,去试试就知道了。大伙就一齐闹着要陈主任去试试。只有我不敢说话,我晓得自己人微言轻,自己的话就算比他们讲得好听,也不如他们放个屁顶用。所以只好憨痴痴地看着他们傻笑,样子像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呆瓜。陈主任见大家都要他去,也就不再推辞,说好好好,既然大家兴致这么高,我也不扫大家的兴了,唱歌跳舞也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嘛。唐局长朗声笑道,是啊是啊,领导干部—定要学会围绕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才行。谢镇长朝唐局长嘻嘻一笑,似乎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忍住了,回头叫我和店家把账结了。店家忙把早已准备好的账单和笔递过来,我看也不看上面都消费了些什么,抓起笔就在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起身,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门。这时,店家从后面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看,他已经把两盒玉溪烟偷偷塞进了我的衣袋。我捏捏他的手会心一笑,彼此心照不宣。广寒宫就在镇*府办公楼一楼,装修十分考究。小姐是全镇一流的小姐,消费自然也是全镇一流的消费。镇上其他几家歌舞厅我几乎都去过了,就是没涉足过广寒宫。原因一是考虑兔子不吃窝边草,二是杨二公安说广寒宫的塘子很深,连他们所长都不敢去“吊歪”。他要是去那里撒野,弄不好,人家的*他扫不了,反叫人家把自己扫了,那种点火烧鸡巴自家害自家的事千万别干。听杨二公安这么一说,我们也就不敢随便去“转转”了。我们去的时候,大概还没有开张,十几个小姐全围在大厅里打那种长甩甩的麻将牌。见我们进来,也不说话,只是每人都不经意地把脸仰了仰,让柔和的灯光充分挥洒在自己悦色的面孔上,显出满屋的千姿百媚。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女老板热情地迎过来,问我们坐大堂还是包间。谢镇长说0号间。女老板说好的,就引领我们穿过大厅,出后门,左转弯拐进一个名叫牡丹亭的贵宾间。里面是一个带舞池的小卡拉OK厅,四周是全封闭的小包间。女老板招呼我们入座后,递过—本《消费指南》,说你们先点单,我帮你们叫舞伴来,谢镇长说小马你跟老板娘去点一回“秋香”,看看你的眼力如何。我就遵嘱跟女老板去大堂选美。走到大厅后门边,女老板说,你看看要那个,我帮你叫过来。我用目光把小姐们通览—遍后,说靠门边穿白色连衣裙那个,还有她对面穿牛仔衣那个。她说还有呢?我说再把抽烟那个叫去就行了。女老板说,看不出你眼目这么好,点的全是十七八岁的嫩货。我笑道,当官要正,小姐要嫩,不嫩还叫小姐。女老板说,有道理。只是你们四位先生只请了三个小姐怎么耍?我用目光示意她说,把沙发上打毛衣那个妹妹先给我留着,过一会再给我送来。女老板说好的,然后就过去把我点的小姐领到贵宾间,谢镇长他们人手一个就把小姐分了,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谢镇长问我怎么不找个小姐来跳舞。我说你们玩算了,我就免了吧。谢镇长说免什么免免个鸡巴,上山打猎还见者有份呢,你赶紧去喊个来。事实上我一进大门就看上了一位不错的小姐,就是那位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姑娘,肤色虽然不白,但身材不错,特别是脸的轮廓很像范世莲,让我看了整个身心都激动不已。我进门正好遇上她抬起头来,那双水份很足的目光和我投去的目光有了短暂的碰撞,我们相互便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别人倒没有看出什么,但我敢肯定我和她心里都有了一种不需言说的默契和好感。从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内容很丰富很美妙的夜晚了,只是觉得自己在谢镇长他们中,不过是—个跟帮跑脚的角色,这样的角色是不能明目张胆跟他们平分秋色的,于是我就顾意扯了个谎说,我不会跳舞,找也是白找。谢镇长就不高兴了,说球毛。会不会跳都喊球一个来学跳!站在一旁的女老板也说,小兄弟,你们老板都发话了,你要是再不找个小妹妹来潇洒潇洒,那就太不给老板面子了。我说那好,你就随便给我叫一个两只脚的来。女老板暧昧地笑着说,当然是叫两只脚的啰,难道还叫三只脚的来跟你拼刺刀。女老板出去一会儿,就把我叫她留着那个打毛衣的姑娘喊进来了。她见其他人都双双对对地搂着在舞池里扭,就飘过来坐在我身边。我递给她一支烟,她摇头说谢谢。我说教养不错。她说大哥过奖了,干我们这行的,还谈什么教养不教养。我叹了口气说,过日子只要不偷不抢,干哪一行都可以理解。因为人生在世不是你想干哪一行就能干哪一行的,这就像你不能选择自己的生身父母一样。她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难得大哥这么善解人意。我见她脖子上有块红色的疤痕,问她是怎么弄伤的。她凄然一笑,说上个月有个酒包子男人点了我的台,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要逼我干杯。我告诉他我从不喝酒,不能陪他干杯。他说不能喝酒喝什么?我说喝白开水。酒包子男人就把酒泼到地上,倒了一大杯滚烫的白开水叫我跟他干杯。我不喝,他捏着我的下巴,抬起开水就往我嘴巴里倒,我一扭头,开水就全泼到了我的脖子上。我说那个狗日的酒包子不是人!她说,今晚上要是大哥买单,凭这句话我免你五十块的台费。我听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说凭这句话我多给你五十的小费。等一会你叫领班加上我签单就是。她猛地亲了我一口说,谢谢大哥!这时舞曲终了。陈主任搂着小姐的肩膀走到前台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声音时高时低时粗时细,比*牛和猫同时嚎叫还难听。但唱完之后大家都拼命地鼓着掌叫好。陈主任拉着小她边鞠躬边对着话筒说谢谢!谢谢!谢完就拉着小姐进包房去了。接下来,唐局长又点了首《糊涂的爱》和小姐眉飞色舞地唱。*师傅和谢镇长带小姐为他们伴舞。姑娘说你怎么不请我跳舞啊?我说我不会跳。她说跳舞就像散步,会走路就会跳舞。听她这么一说,我就有了信心,站起来就抱着姑娘走进了舞池。几圈走下来,还真有点散步的感觉。只是进退把握不好,几次都碰到她丰满的胸部,弄得我浑身热血沸腾,下面垂头丧气的地方也开始昂扬起来,搂住她的手也就情不自禁地有了些动作。姑娘也不反感,笑眯眯地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想将你枪毙了。她顿了顿,说你要是杀了我,不负法律责任也要负经济责任的呐。我问她经济责任怎么负。她说那得看你是就地执行还是异地执行。我告诉她我想就地执行。她说按市场行情每枪一百元。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也就不再和她讨价还价。我说枪已经上膛了,得赶快把你押赴刑场,要不然就要走火了。她说看来我今晚上是死定了,还是我自己把自己押赴刑场去吧。说完,就牵着我的手进了小包间。她转身关紧房门,打开包间的壁灯,说执行前,她得先验验枪,说要是枪坏了就不能用。我说我很注意保养,不会弄坏的。可她坚持要验,我也就硬着头皮让她验了。她仔细看了—阵,说样式不错啊。我说比人强多了。她说就是型号超标,得加五十元才行。我一听就不高兴了,指责她是蓄意勒索。她一甩手说,别把话说得那样难听。我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干就干不干拉倒,说着甩开手就起身去开门。我见她是来真的,就着急了,忙说得得得,不就是一百五吗。我掏出钱数了一百五塞给她,说我是一手交钱!她格格一笑说,我一手交货!说着一提裙子倒在包间沙发上,我才发现她除了裙子,啥也没穿。我边脱衣服边问她在这里作案安不安全,她说你就放心干吧,比戴避孕套还安全呢。她说这里面有公安局谭局长一个干股,什么人都不敢吊歪。她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问他叫什么名字。她问我这个重要么?我说留个纪念吧。她嬉笑道,要不要我拔根头发给你收藏。我说,还是自己从下面拔吧,说完俯下身搂住她的脖子。她说你慢点儿。我说都午时三刻了,能慢吗?她说你别把路走错了。我说老马识途,错不了。她说轻点。她说哎呀,你轻球点!
09陈主任他们走后的第三天,广寒宫的女老板找到我。说她歌厅里今天收了个“红包”,晚上请谢镇长来帮忙“剪彩”。我知道女老板说的“红包”就是我们当地人说的处女。我把这事跟谢镇长一说,谢镇长也乐了,他说晚上去瞧瞧。可到晚上,谢镇长却改变了主意,他让我叫女老板把那个“红包”带到办公室来。谢镇长说,最近扫*打非搞得很紧,别让人家把自己弄曝光了。我说这倒也是。我到歌厅把谢镇长的意图跟女老板一讲,女老板说好的。她说你告诉谢镇长让他别急,天一黑定我就送过来。天还没黑定,谢镇长就钻进被窝里养精蓄锐去了,叫我把办公室的灯关了在外面等着女老板她们,说千万别让她们上楼后把办公室的门走错了。我就按他的要求装作在门外的走廊上歇凉,悄悄地注视着一楼广寒宫歌舞厅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女老板就带着一个姑娘上楼来了。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姑娘的模样,只看到个子高高的、身材细细的,轮廓很性感,让人一看脐下三寸就禁不住要发热。女老板问我谢镇长在哪里,我朝身后的办公室努努嘴,女老板就领着姑娘进去了。谢镇长送女老板出来的时候,叫我在楼下帮他放着风,他把事办了就带我去吃宵夜。说完就进屋把门关了。我刚走下楼,谢镇长老婆树辣椒就风急火燎地赶来了。树辣椒说谢怀贵在不在办公室?她说的谢怀贵就是谢镇长,我忙搪塞说没有。树辣椒就用怪怪的目光盯着我,说天要黑的时候还有人看到他在办公室哩,怎么会没在?没等我说话,她就气哼哼地上楼去了,我也不敢把她拦住,只好跟在她后面上了楼。树辣椒见办公室的门关得严丝合缝的,就冲着门一阵拳打脚踢。弄了好半天,谢镇长才把门打开,说,我在写材料,你他妈的发什么疯呢?谢镇长气得脸红筋胀的,看上去五官都变形了。树辣椒也不示弱,瞪着谢镇长气喘吁吁地骂道,写材料,写你妈的汉子老公,带哪个烂尸板板来骚还差不多。谢镇长也生气了。用手指着女人厉声说,树辣椒,你给老子注意点影响好不好?树辣椒一噘嘴,红着眼说,你好意思跟我谈影响,太平镇的人不晓得你是什么东西,我树辣椒还不晓得!说完就把目光在屋里来来回回地扫。我见两人火气很旺,又都不甘示弱。而他们两人的话我都不能说,也就只好傻乎乎地干笑着等待他们把事态扩大。谢镇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摞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文件资料,桌上纸笔一应俱全。看起来也很像写材料的样子,但我想,不管谢镇长如何装模作样都在劫难逃了。那个姑娘肯定还躲在里面我的那间寝室,因为办公室里空荡荡,其他地方根本无处藏身。树辣椒叫我打开里间我的寝室门,我望了望谢镇长,谢镇长一歪嘴说小马你给她打开,看这个死婆娘要咋个整。我只好胆颤心惊地把门打开,谁知里面的床铺上清理得整整齐齐的,屋里一点寻欢的蛛丝马迹也没有。树辣椒骂骂咧咧地把屋子里里外外都翻遍了,连个人毛人影都不见。见她找不到她想像中的女人,连我也感到奇怪了,这屋子除了前面一道门,后面一个窗,其他地方就是耗子也难以进出。我一直都守在楼下,女老板送进去那个姑娘是绝对没有出门的,后面虽说有一个窗子,但窗子悬在三楼的高空。姑娘又不是只麻雀,她还能长翅膀飞了。谢镇长的的老婆在屋里搜不到女人,火气就消了,说刚才四川公安打电话来,说小冬在学校出事了。谢镇长问她出什么事了?树辣椒说听说是把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杀伤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谢镇长说只要人不死问题就不大。又说这个狗日的,这回又要让老子破财了。他叫树辣椒先走,说他收拾一下就来。树辣椒却不肯走,说儿子都出事了,你还收拾个球。谢镇长说好好好,那就快点走吧。说着顺手扯了一把树辣椒,他自己先拔腿急风火燎地出门去了。就在谢镇长刚刚跨出门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惨叫声迅速下坠,接着就听到外面马路上有物体落地后发出的闷响。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我们还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谢镇长就转身冲进门来,厉声喊叫道,臭婆娘,老子把你做掉了!骂着扑到窗口往下看,我和他老婆树辣椒也跟着扑到窗口往下看。我就看到办公楼后面的小巷子里,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一束从一楼窗口中透出去的灯光静静地投射到她一动不动的身上,躺在地上的人正是天黑时女老板送上楼的那个姑娘,看样子人已经死了。我就在窗口四处寻找答案,才见窗台边横着一根供水的六分管道。看来,谢镇长的老婆树辣椒来找谢镇长的时候,慌乱中的谢镇长一定是叫姑娘双手抓住这根给水管,悬吊在窗台外面。谢镇长原本是想把老婆打发走后,再把吊在窗外的姑娘拉上来重续鱼水之欢。谁知老婆树辣椒胡搅蛮缠老不肯走,把时间给拖延了下来,使悬吊在窗外的姑娘终因体力不支,脱手从三楼的窗口摔了下去。这时候,谢镇长的老婆树辣椒也看到了那根横在窗口的供水管,估计也猜出了事故的原因,同时也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不哭也不闹了。谢镇长叫我把广寒宫的女老板叫来,将情况简单跟她说了一遍,请女老板把这事承担下来。女老板马上变了脸,说人命关天我怎么担得下来。谢镇长告诉她,只要她对外说,姑娘是在她住的二楼寝室擦窗子时不小心掉下去的就没事了。女老板说同寝室还住着两三个小姐,她们的嘴怎么封住?有钱就能封住。谢镇长说,你开个价吧。女老板想了想,伸出一个指头。谢镇长问,一万?女老板说你真会开玩笑,一条人命才值一万啊,你以为是条猪啊。十万!谢镇长一听就皱着眉头说你也太黑了吧。女老板顿时瞪了眼,说我这歌舞厅三十万不值,二十万总要管吧。何况这事要是发了案,掉不了脑袋也少不下十年牢。这些我都替你押上了,没要你一百八十万,那都是看在过去的交情上,你要是还嫌贵,那你自己去摆平吧。说着一扭屁股就要走人。谢镇长急了,忙拉住女老板的手笑着说,行啦行啦,就按你说的办吧。女老板把手一伸,那就给钱吧。谢镇长说,谁会把这么多钱带在身上?女老板两眼一转,说没钱你也得写个字据,总不能就这么空嘴说空话吧?谢镇长就从桌上抓过信笺,拧开笔就给女老板写了张十万元的借据。女老板拿过借据看了一会儿,说当初人家英国佬借我们的香港还给留个期限呢。你大镇长是不是想跟我玩刘备借荆州的把戏啊?谢镇长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说吧,要多久还?女老板说就下个礼拜吧。谢镇长说,行。又拿过借据,在后面注明一个礼拜全部还清。女老板拿过借据看了看,又说重写一份,把借款日期写成去年的今天。谢镇长又重写了一份。女老板收起借据说,这事你也别多心,我不是不相信你谢镇长的为人,是你们这些当干部的人尽说假话。谢镇长宽容地笑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只是……女老板用手止住谢镇长,说你放心吧,你只管兑现钱的事,其他死人抬丧都有我顶着。谢镇长说,别忘了把她的身份证收了。女老板说,全歌舞厅小姐的身份证我都押着的,你不用怕。说完,抿嘴一笑,闪身出了门。谢镇长叫我把灯拉灭,他自己又摸索着找了块抹桌布,把窗台和外边横着的水管彻彻底底抹了一遍。回头叫住我说,等一会下面人多的时,医院去抢救,医院去抢救。千万不能让她摆在这个楼下。想想,又说要是她还没断气,你千万不能让她再说话了。谢镇长问我明不明白。我说明白。我说想让她说话倒是难,想要她不说话就太简单了,几分钟就给你搞定。谢镇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我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女老板出门不久,楼下就传来几个小姐喳啦啦的叫喊。说有人掉楼啦,快来人救命啊!小姐喳啦啦的尖叫声很引诱人,周围的人一听说有人掉楼了,而不是说有人被杀了。都觉得不会有生命危险,男女老少都来了兴趣,循声拖鞋趿袜地赶来了。我和谢镇长下楼去的时候,出事现场已经被人群围成了个大蛋,谢镇长就站在大蛋外边高声大气地问是怎么回事。女老板哆哆嗦嗦从人群里钻出来,说是她的一个服务员擦窗子时,不小心从二楼的宿舍摔下来了。跟在女老板身边的几个小姐也哭哭啼啼地讲述事情的经过。有男人说,深更半夜的,擦啥窗子?女老板说是新来的,她的床就靠着窗放,她见窗子有些脏,就上去擦,没想……嗨!又有女人愤愤不平,说摔球得好,摔死好、摔绝她,哪个叫她骚到这里来……女人骂的正起劲,见身边的人都侧目狠狠瞪着自己,就停下嘴悄悄溜开了。谢镇长问女老板,人伤的重不重。女老板说,还有一口悠悠气,但看样子是不行了。谢镇长就火了,说,医院抢救,还啰嗦个鸡巴。说小医院去抢救。没等谢镇长讲完,我应声冲进人群,抱起地上血淋淋的姑娘就跑。这时,杨二公安也闻讯赶来了,谢镇长叫医院抢救。我抱着姑娘和医院飞跑,后面马拉松赛似的跟着一连串看热闹的人。杂乱的脚步声在深夜的小街上响成一片。也许是颠簸的痛苦召唤了姑娘的复苏,她的身子开始一起一伏地喘气,嗓子里的呻吟也越来越大了,好像很快就要活过来了。我觉得抱着女人在黑夜中奔跑的感觉真是不错,只是很快我就想到谢镇长压在我肩上的那只手。医院越来越近,我就意识到不能再让这种不错的感觉拖延下去了。于是我把枕在姑娘脖子下的右手运足劲,又慢慢地勾回来,一下子捂住姑娘小巧的嘴巴和鼻子。她的肚子迅速地往外挺起来,整个身子开始本能地挣扎,并尽量将腿曲起,似乎想坐起身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努力失败了,最后只好泄气地将曲起的腿伸直,使劲地伸直。医院也就一公里左右的路程,我一口气抱着姑娘至少跑了八百米,剩下的两百米该杨二公安来表现了。我就像交一根接力棒一样,将姑娘在黑暗中交给了杨二公安。杨二公安嘴上没说,但心里肯定也很兴奋,我把姑娘交给杨二公安的时候,我看到杨二公安在下面抱着姑娘的手动来动去的在姑娘屁股上游走,激动得呼吸都不正常了。医院说明来意,门诊医生用手扒开姑娘的眼皮看看,像手上有灰尘一样拍了拍手说,死都死球掉了,还抱来搓球?听说人死了,杨二公安的脸一下子就吓白了。我说,医生你再看看还能不能抢救过来。医生就不耐烦了,说,给你讲死了死了,死都死了还抢什么救。说着挥手叫我们赶紧把死人抱走。可我和杨二公安都不愿再抱死人,医生只好让我们和他一起,医院的停尸房。我和杨二公安回来的时候,广寒宫仍然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一点也不像是死过人的样子。我们进门后,服务员把我们领到里面的一个贵宾间,镇里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到齐了。医院的情况给领导上做过汇报后,谢镇长说,情况大家都清楚了,这只是一起很正常的意外事故。歌厅要尽快通知死者家属来,把善后工作处理好。大家也不要到处张扬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更不要因为一个小姐的死影响我们镇的精神文明建设。大家都说是哩是哩。女老板说死者是今天刚问上门来打工的,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不好通知她家里。谢镇长问死者带没带身份证?女老板说不清楚。谢镇长叫我和杨二公安去找找看她有没有身份证。说要是有身份证就按身份证上的地址通知家属,没有身份证就叫民*办先按无主尸处理掉再说,等以后有了线索再联系其家属。女老板就带杨二公安和我去姑娘宿舍里找身份证。宿舍只有三张床,姑娘的床果然靠近窗子。床上的东西全是歌舞厅买的,姑娘只带来了只皮箱,皮箱就放在床脚。我们打开皮箱,里面全是她带来换洗的衣服。在皮箱的夹层里,我又翻到一个胀鼓鼓的小皮包。我捏了捏,里面硬梆梆的,我估计是姑娘用的化妆品,要不就是避孕药具之类的俗物。就一下拉开小皮包上的拉链,跃入眼帘的东西顿时惊得我目瞪口呆——里面装的竟是当年我送给范世莲的那个木偶。这时,外面传来谢镇长的声音:找到没有?杨二公安说找不着。谢镇长说,找不着算球了!你两个赶快下来,有急事。我和杨二公安都不知道下面出了什么急事,只好扔下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跑下楼来。这才见门口停着一辆公安的“反帮皮鞋”,旁边站着谢镇长和两个公安人员,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黑皮包。仔细一看,又是那年把我从学校叫到拘留所给我爹收尸的两个公安,我说是不是拘留所又死人了?谢镇长瞪了我一眼说莫乱讲,这是县公安局经侦大队的尚队长,回头又对尚队长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马同。尚队长说你就是马同?我说我就是马同。尚队长说你是不是当过大坪子坡改梯工程的联络员?我说是的,我是大坪子坡改梯工程的联络员。他说那当地群众在大坪子搞的坡改梯补助款你全部发给各家各户了吗?我说我不知道,坡改梯补助款又不是我发的。尚队长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说着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几张上面写着《大坪子坡改梯工程补助款发放清单》让我过目,上面果然有各家各户搞坡改梯的面积、补助标准和补助金额。尚队长问见过这个吗?我摇摇头说没见过。尚队长咬着牙说,好,算你是条汉子!说着将清单翻到最后一页,又问见过这个吗?我一看,在大坪子坡改梯工程补助款总金额237456元的后面,是我亲笔写下的——经手人:沿江村大坪子坡改梯工程联络员马同,名字上面还按了我的两个手印。最后是谢镇长的签字:同意支付。我一下就傻了眼。我说队长我冤枉啊!他说冤枉不冤枉进去再说!说着掏出手铐“咔嚓”一声扣住了我的手腕。原载《贵州作家》《小说选刊》6第9期选载)马学文:生于贵州威宁县牛棚区雨朵公社新营大队拖戛生产队。放过羊,种过地,当过兵,写过三年小说一年口水诗,现居山村扶贫。年开始文学创作。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中篇小说《孽缘》《木偶》、短篇小说《范家父子》等及电视连续剧《夜郎王》(20集,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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