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洪,三点水洪,姊妹七个的名字是七种花,最大的一个叫桃花,我喊表姐,其他六个都比我小,名字我也都恍惚了。她们家住在乌龙洞,从这里往西走,估摸有七八十里路,深山老林里,也不晓得如今通车没有……”
他一鼓作气地说下去,语言流畅,势如破竹,几十年都没敢说“七”,如今趁母亲已不在人世连着说了好几个。尤其是说着说着,刚才那张死白色的老脸渐渐地泛出红光,好像一念到桃花,他的脸上就有了桃花盛开的意思。我怀疑他是回光返照,据说人在临终前的几个小时会突然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说出一番密藏在心中的话,随后才香消玉殒,在一些红色电影和电视剧中革命者英勇就义之际往往就是那样。不过他那张使用了八十八年的嘴巴毕竟有点儿不关风了,伴着一进一出的喘气声,从两边嘴角往外淌着一丝一缕的口水,像三九天小河冰层下溢出的一线残流。我用纸巾去擦他湿漉漉的嘴角,刚一触击到皮肉他的眼睛就睁开了,仰望着梦境中的桃花。接着手能动了,再接着胳膊也能动了,再接着呼哧一下,他的上半个身子威风凛凛地坐将起来,吓得我的身子往后缩了三寸。“我想去看看她们……”“您想哪天去?”“明天!明天就去!再晚怕来不及了……”“明天?明天是不可能的,至少也要等到出院!”“那我就出院,后天去看……”他一边只争朝夕地说着,一边抓紧时间大口呼吸,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气。我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保证圆满地帮他完成这个愿望,父恩如山,好歹我们父子一场。好在他相信了我,无限感激地看我一眼,这才放心地倒下又睡,而且立刻就睡着了,脸上好像还带着微笑。我怀疑他说完这句话后,这次真的会像革命烈士一样含笑九泉,便伸手去刺探他还有没有气息,不料一个酷似驴叫的呼噜,嗷的一声从他嘴里打了出来。我仍然比他说的晚了几天,一医院。这一周的时间我也没有白费,我利用给他倒屎倒尿的天时地利,人和地向走廊上的病人和家属打听,得知了真有一个名叫乌龙洞的地方。那里从县城往西走大约一百多里,不过已不再是他所说的深山老林,有一条盘山公路能够通到林子下面,我想这个路程和他记忆中的七八十里有些吻合,把一条直上直下的山路变成弯来绕去的车道不就得多出几十里吗?被询问的人年纪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他们通过反复地回忆,都说不记得附近有姓洪的人家,要么是搬走了,要么是绝户了,要么是老爷子老糊涂了,记错了姓,莫非姓何?姓胡?姓侯?我的心里顿时有了沉重的感觉,担心若是找不到那七朵花,该如何兑现亲口向他许下的诺言!但我必须得找。花儿谢了,花下应该有它们的种子,姓洪的七个姑娘不可能都搬走,不可能都不嫁人,不可能都没有后代,不可能在祖先居住的乌龙洞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手机里查了一下明天的天气预报,阿弥陀佛,正如一个漂亮的女歌星所唱,明天是个好日子。无风无雨,不热不凉,没有不适合老人出行的道理,相反,八十八岁大病初愈的老人恰恰应该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出来活动活动身子骨儿。临行前的夜晚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今晚您好好地睡一觉,天亮起来,穿上大衣,戴上礼帽,拄上手杖,跟我去找您这些年梦寐以求的七朵花吧,就我们爷儿俩,一个多的人都不要。我开车,您在后排,坐着卧着仰着躺着都行,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俩得订个合同,您必须给我讲讲你们的爱情故事。我这心里就纳闷儿了,一个男人怎么会同时和七个女人……”父亲过去是*府部门的文化官员,在位时负责干编撰文史一类的活儿,每来一次*治运动他都要脱一层皮,脱完了皮接着又干,下次运动来了再脱一层皮,像《创世纪》里那条万劫不复的蛇。说他十磨九难属于轻描淡写,其实应叫九死一生,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一副贱骨头,干这个已上瘾成癖,不干浑身发痒,一天都活不下去。好在天不假年,离休的时辰到了,他不得不在家里赋起闲来,但他近些日子却又受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怂恿,准备写一部回忆录,说是有关组织要拨款出版,这次住院正是因为晚上睡觉超过了医生规定的八点以前,写着写着,吧唧一下趴在了写字桌上。我把任务布置下去之后,给他充分的时间,让他提前打好腹稿,根据他这一生的专长当编的编,当造的造,可别在明天的讲述中前言不搭后语。我从小读过不少他们这号人写的书,包括一些中小学的语文课本,长大一想,矛盾重重,漏洞百出。他不承认那是编造,说的时候脸都涨红了,脖子也粗了三分之一,看起来像腮帮的一个部分。第二天清早起来,他按照我的指示装扮停当,除了大衣、礼帽、手杖之外,还擅自做主在大衣兜里装足了纸巾,看样子准备在见到七个女子以后替双方擦拭悲喜交加的泪水。我们父子二人吃罢早餐,登车启程,一出城内的街道,便听到他呕的一声干咳,接着就无限深情地开始了往事的缅怀。县城往西的路不大好走,车身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因此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字也就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和我从前听过的无数革命故事相差无几,只是结尾部分略带一点儿喜剧色彩。那年,国民*抓兵拉夫,两丁抽一,四丁抽二,他们正好兄弟四人。他的四弟,我的四叔,已在前一年被抓走,另一个被看上的就是他。他的青少年时代体格健壮,虎背熊腰,人人见了都说是当兵的好苗子,否则为何兄弟三个都英年早逝,独他一人八十八岁还能死而复活呢?为躲征兵他逃到乌龙洞一个表舅家,他的所谓表舅,无非是我奶奶娘家一个远房表哥,家中无子,只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才九岁,中间有两个是双胞胎。长女桃花是七姊妹中最漂亮的一个,刚好这一年要嫁人了,女婿就住在邻近的一个村子里。父亲躲进她家的那天是个夜晚,大他一岁的桃花正在闺房里给自己绣着嫁衣,听得外面有当兵的梆梆打门,她爹她娘被吓得满屋乱跑。桃花怕二老房里藏他不住,横下一条心来,也不晓得从哪里生出的那大独胆,竟敢打开房门让他藏进她的闺房,又让她的六个妹妹也都进去,姊妹们脱了外面的衣服睡在一张床上,把他严严实实地压在下边,就像是盖了一床肉被子。说这些当兵的杀人放火,奸淫妇女,那都是说,事实并不见得都是这样。就说那次,那些当兵的进了桃花的家,一个拿枪看住她爹她娘,另几个就到处搜查,连猪圈和茅厕都几进几出,却任怎么搜也搜不出父亲的一根人毛,最后他们才敲开这间闺房的门。他们为何一直不进姑娘的闺房,这个问题父亲说他想了七十年,他想可能与那领头的看着像个读书人大有关系,按理说这里应该是搜查的重点。当他们最后敲开闺房的门后,一眼看到床上睡满了只穿一件小衣的姑娘,起来开门的一个手里拿把锋利的剪子,剪口对准着自己的心口,领头的把头一低转身便走了。接下来那人挥一下手,带领几个当兵的追上了房后一条小路。老实说,自从成年以后,我对他们这号人讲的故事,原本已经心存戒备,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出于他们多少年来的训练有素,我无法判断故事的真假,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多少真有多少假,甚至我怀疑全部都是假的,为了他说的那个需要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但是这次不同,他在死去活来之后一开口就说出的这个愿望,如此深情,如此迫切,我想他可能是到*门关走了一趟,受到死神的教育,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良心回归,八十八岁终于活明白了,方才急着去看当年救了他命的七个姑娘。未完待续更多精彩内容,请购买《啄木鸟》年第10期agazine微博:21th啄木鸟侦探俱乐部《啄木鸟》杂志是由公安部主管,群众出版社主办的全国大型公安法治文学月刊。敬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