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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2 14:21:00

连续几天阴雨过后,天终于放晴了,阳光裹着寒风敲打着窗户,好像在炫耀自己化寒冷为温暖的神奇。但长时间的凄风冷雨并没有完全退却的意思,顽固地与阳光撕扯着,对峙着,把本就关得不很严实的窗户撞击得吱吱作响,吵得躺在病床上的正南睡不安神。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自觉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眼睛空洞地望着这该死的窗户。

喂,十九床,你怎么了?刚才你在梦里大喊大叫的,做恶梦了?十七床懒洋洋地问道。人一住院就没有名字了,被病床的序号所代替,这一叫法是谁发明的,运用了多久,不得而知,但人们对此习以为常,虽然模糊了病人,但方便了医生护士,连病人自己也被同化了。

是吗?我在梦里说的是什么?正南急于知道自己到底暴露了多少心中的秘密。没听清楚。十七床实话实说。正南放心地“哦”了一声,顺势躺了下来。

正南回忆起这个梦来。在梦里,他看见多年不见的那个名叫辛洁的女人,牵着她胖嘟嘟的儿子从身边走过,他正要转身打招呼,辛洁一脸漠然地转过头去,不料,那孩子猛地抱着他的双膝,甜甜地叫着“爸爸”……这个梦并不复杂,奇怪的是,同样的梦,正南做了好几次。前几次他都一笑而过,有时还在心里自嘲:正南啊正南,你到底脱不了农民的出身,冥冥之中总幻想着生个宝贝儿子给饶家传宗接代呢。或许是人在病中,平时来不及也懒得细想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全在脑海里电影似地一遍一遍呈现,把人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正南觉得,自己长时间低烧不退,吃多了肚子胀,医院都不能确诊,也找不出原因,这个梦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呢?

正南心里从此有了个结。他想,在平静的生活里不紧不慢地过了这么些年,大难临头了,得对自己有个交代,不然,死不瞑目啊。这时,护士小姐走过来,叫道,十九床,量血压。正南抬起头来,看着护士,突然神经质般地恐慌起来。护士全身罩在白色的衣帽里,还有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连天花板都白得毫无亮色,这么些天,自己活在充斥白色的世界里。都说白色代表纯洁,此情此景,分明显示出恐怖嘛!

别动别动,怎么像个小孩子。说话的是正南的老婆晓童。你来啦。正南回过神,发觉自己的手臂弯曲着,护士无奈地站在床前。正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用商量的口气对老婆说,晓童,医院里,也不是个法子,你看是不是让正北在我老家找个老中医……话还没说完,晓童就抢白道,好啊饶正南,你总忘不了你的那个穷乡僻壤,医院的专家教授比不上那些个江湖郎中。正南沉默了,他对晓童的做派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习惯真像一个怪物,它能吞噬掉一个人的活力,腐蚀掉一个人的意志,对这种无奈,人们总是用小不忍则乱大谋或者退一步海阔天空来自慰。或许,婚姻本身就是一种习惯,要真的打破习惯带给人的固有生活状态,一要有勇气,再则还得冒风险,毕竟人海里为你量身打造的伴侣千载难逢。

唉,要印证那个梦,得再想其他办法了。正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正南和晓童的结合,是典型的凤凰男与孔雀女故事的现实版。正南出生于偏远的农村,父亲早逝,母亲用柔弱的身躯支撑这个家,含辛茹苦地把他们三姐弟拉扯大。而晓童却生在一个家境殷实的干部家庭,父亲是市里一个权威部门的领导,母亲也在一个要害局里任职,下面有一个弟弟,成天东奔西跑,不务正业,日子却过得滋润得很。两个人成长环境迥异,生活理念不同,门不当户不对,最终走到一起,成为他们班校园恋情成功的两例之一,而且另一对现在是男不管女、女不管男,为了孩子凑合在一起。他们称得上是硕果仅存了,只是这仅存的硕果来之不易。

人与人相遇有时颇具戏剧性。当年,正南考取了省外一所大学,到学校报到的时间,正是农村大忙的时节。分田到户以后,在村小当民办老师的姐夫也得放下粉笔到田里忙活,弟弟正北还小,不得已,正南提着两个装满衣物和书籍的蛇皮袋,只身一人去学校。最远只到过县城的他,兴奋,好奇,一路上兴高采烈。上了通往学校所在城市的火车,他更是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穿梭个不停。突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看,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的腿放在过道中间。他有点恼怒,正要讨个说法,却突然坏笑了起来,原来,这个女孩的眼睑上长了一颗忽明忽暗的痣,听村里一位老人说,痣长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有点色。女孩不明就里,望了望正南,又回头望了望坐在身边的一对中年男女,尴尬地羞红了脸。小伙子,笑个么事,看样子你也是上大学去的吧?中年男人的口气似乎带着责怪的意思,还算爽朗地和他打了个招呼。正南哪见过这种场面,立马逃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也不敢东跑西窜了。

到了学校后,正南惊讶地发现,这个女孩和自己竟然是同班同学,而且来自同一个省,名叫朱晓童,和她坐在一起的中年男女是她的爸妈。爸妈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出远门,特意请假护送她到校。有了这样的相识,正南和晓童从一般朋友发展成恋人,也就顺理成章了。和其他校园恋人一样,他们的爱情也并不总是阳光灿烂,也有阴云密布的时候。由于正南的家里很穷,弟弟正北还在上学,姐姐家里也是靠姐夫微薄的工资和几亩薄田在维持,正南连起码的生活开支都不能保证,哪还有闲钱去请晓童看电影、逛夜市,更谈不上旅游了。总是让晓童出钱,小男人的自尊心又受不了,所以,有时听到晓童叽叽喳喳地上楼来,他总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就扯支吾,不是说要去参加老乡聚会,就是说要做功课。开始几次,晓童还体谅他,时间一长,就开始抱怨了,嘟起小嘴,蹬蹬地走了,一连几天都不理正南。好在十八九岁的女孩心机浅,过不了多长时间,在强迫正南表忠心后,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谎话说多了,人真累,有时候要圆谎,得绞尽脑汁设计场景,还要暗中找朋友“出庭作证”。但谎话就是谎话,就算再小心谨慎,总会有穿帮的一天。有一天晚上,正南好不容易打发走晓童,就一个人来到宿舍楼后面的小山上,空着肚子来回地走,心想,就在这里度过几个小时吧,然后回寝室呼呼大睡。天知道,晓童和几位姐们一路笑声地与正南狭路相逢了,她的姐们见到这样的局面,纷纷找托词走了。晓童像不认识正南一样,看了他许久,然后幽幽地说,你不是在学校阅览室看书吗?为什么要骗我啊?为什么啊?正南越是沉默不语,晓童越是纠缠不休,他们相识相恋以来的第一次争吵无法避免了。正南猛地折断了身边的树枝,咆哮道,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已经弹尽粮绝了,现在还饿着肚子呢,哪有闲心和你风花雪月呀,要是你不满意,现在我们就分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去。

躺在床上,正南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思索着自己的窘境,心想,现在女朋友可以不要,但总是饿肚子也不是个办法啊,得出去找点活干。但一介穷学生,能做什么呢?想着想着,他开窍了,可以去做家教啊,管他丢不丢人,填饱肚子是前提。然后他空中楼阁似地设计起教学方案来,天快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醒,他发觉天已大亮,太阳也快当顶了,伸手从书桌上拿起闹钟一看,都快十点了。算了吧,就不去上课了,室友会给我打埋伏的,至于理由嘛,多得是。正在懊悔昨晚没有上闹钟,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正南慌了:真是点子低啊,被老师逮了个正着,不知室友怎么给老师说的,要是理由不对头,旷课事小,诚信何在呀?正南急得来不及穿外套,把门一开就躲在门角落,低着头等老师批评。

走进来的不是老师,是晓童。她手里端着早点,泪涟涟地自责个不停,对不起,是我不好,把你给气病了。谁说我病了?你在咒我。正南摸不着头脑,表情怪怪地接过晓童的早点。你寝室的同学说你病了,没去上课。晓童也给弄蒙了。哦,这样啊,正南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是我们的惯用手段,你想啊,不说病了,老师会轻易放过旷课的学生?还笑呢,人家担心死了。晓童总算破涕为笑。

以后的日子,正南按照自己的设想,做了一个初中生的家庭老师。晓童小心地维护着男友的农民式自尊,以保持苗条身材为由,暗中买一些饭菜票,接济正南。虽然有时也闹点小别扭,但那都是恋人间的小小插曲,无伤大雅。

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所有校园恋情都难以绕过这个坎。大学校园里一场场轰轰烈烈的恋情,随着毕业的临近都面临着艰难的考验,何去何从,每一个恋爱中的主角都必须作出选择。要作出人生的重大选择,是这帮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无法承受的,他们的社会阅历不够,活动能量很小,所以,毕业就意味着这段恋情的不确定,以至终结。为了排解苦闷,每到毕业生离校前夕,老乡之间、同学之间相互设下散伙宴。他们在一起抽烟喝酒,不闹到深更半夜,抱头痛哭,绝不收兵。把个好端端的毕业生活整得像生死离别似的。正南就为此醉过多次,一向对他喝酒管制很严的晓童,也大开绿灯。

晓童的工作不成问题,她爸妈早已为她落实好了,两个年轻人要走到一起,正南的去向是关键,晓童的爸妈还得出把力。他们虽然对来自农村的正南并不十分满意,也暗中和晓童进行过多番较量,无奈难以拗过宝贝女儿。为了正南,晓童一天跑一次邮局,挂长途同爸妈联系,了解正南的工作落实情况。当然,这一切都瞒着正南,她还不知道正南对工作是怎么想的,以她对正南的了解,他不是一个轻易就范的人。她想,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说,为了他们的爱情,正南一定会顾全大局的。

而正南对自己的前途也是一片茫然,他也几次试图和晓童沟通,但见她每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加上临近毕业,大家心情都很浮躁,正南不愿伤了和气。有时候一个人静下来,正南就寻思,来自农村的所谓凤凰男们有一个共同的苦衷,那就是在人生的每一个关口,没人给自己出主意想办法,甚至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一切只能由着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在亲人们的眼中,你就是整个家庭的“掌门人”,正南的母亲就多次对他说,上了大学,你就是国家的人了,好坏也有个铁饭碗,别挑三拣四的了,家里还指望着你呢。

但正南感觉自己还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个当民办老师的姐夫,虽然姐夫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总算有个开导自己的人。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正南回了一次家,找姐夫长谈了一次。不料,姐夫对他和晓童的感情并不看好。姐夫情真意切地说,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日子虽说过得苦一点,但一辈子没有心理压力,成长环境不同,生活习俗不同,两个人的磨合期会很长,甚至是一辈子。古代那些戏里讲的才子配佳人,都是一个富家小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偶遇一个白面书生,就爱得死去活来,结果呢,那书生都高中状元,衣锦还乡。即便是这样,也保不准能相亲相爱到老,戏里不也没说么。一纸分配定终身啊正南,你可得想好了。看着正南无所适从,姐夫接着说,要不,我来给你想个法子。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县工业局,听说还说得上话。再说吧,容我好好想想。正南说。

在返校的火车上,正南遇到了开完会回家的冉局长。冉局长是正南的病友。那是在他大一的时候,医院,与冉局长在同一个病房,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周时间,但冉局长却很喜欢这个思想纯净的小伙子,经常与正南天南海北地瞎侃一通。冉局长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小女儿就在本市一所中专读书,有时候小女儿给她老爸送饭来,冉局长都要叫上正南,而且吩咐女儿,下次送饭时也给正南捎上一份。正南出院后,冉局长还经常约请他到家里,有次正南邀了好几个同学,把冉局长家里闹得个杯盘狼藉。后来正南和晓童好上了,就和冉局长一家渐渐疏远了。

好久不见了,小伙子。冉局长的眼睛依然是笑眯眯的,说话的口气依然是那么和蔼亲切。快毕业了吧,你有什么打算啊?还没等正南回话,冉局长又关切道。还没想好呢。多日不见,正南觉得冉局长离自己好遥远,回答的语气显得有点生硬。就留在我们市吧,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好啊。这次正南答应得倒是爽快,一个人快没命的时候,一根稻草都可以当成金条,对于天上掉下的馅饼,再愚蠢的人都不会拒绝。

好像受到了某种鼓舞,下火车后,冉局长很热情地请正南进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茶馆。坐定后,两人拉了一会儿家常,正南也向冉局长谈了家里的一些情况,气氛显得十分和谐。然后冉局长话锋一转,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我的小女儿看上你了,难道你没看出来?没呢。正南的确没看出来,也没朝这方面想。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单纯得让现在的小年青们笑掉大牙,对感情确实很迟钝,对男女方面的事情也知之甚少。即使谈了个朋友,也仅限于牵个手,接个吻,在他们心里总有一根弦绷着,难得考个大学,要是越雷池半步,弄得鸡飞蛋打,那多不划算啊。正南的一个同乡,因为怀孕肚子大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医院找校医,校医在她肚子上按了几下,这位老乡大骂校医耍流氓,本来想替她隐瞒的校医一怒之下报告了学校,结果被勒令退学。

作为父亲,我要促成一段美满姻缘。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将来的孩子必须姓冉!冉局长突然正色道。那不是倒插门吗?不,不行……毫无思想准备的正南回答得很干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老爷们的底线。虽然家里还有弟弟正北,但老话说的有,树大分枝,枝上也要发芽呀。他认为自己没有错,堂堂的冉局长不是也想着有个后代姓冉吗?

谈话最终不欢而散,临走的时候,冉局长愤愤地撂下一句话:真不识抬举。只是冉局长不知道,二十出头的正南还没学会婉言谢绝这一招呢,再说,他不还有个出身“豪门”的晓童吗?

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正南幸运地赚到了一个省级指标,直接分配到晓童家所在城市的一家待遇不错的单位,晓童也被派遣回省。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晓童打心眼里佩服老爸的处事谋略,正南一步到位回到她的老家,自己虽然只分配到省里的人事部门,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最终的落脚地和正南是同一个地方。这样既达到了目的,又照顾了正南那与生俱来的自尊。这几年,晓童活得很累,她一直弄不明白,正南为什么那么在意一些在她看来是细小末节的事,有时候在他面前说话要十分小心,生怕哪一句话触动他那敏感的神经,惹得他生气。她曾经就此求教于老爸,老爸以过来人的口气劝慰她说,极度的自尊必定源于极度的自卑,你别看他表面上多强悍,那都是假象,他需要通过一种貌似不近情理的方式,来掩盖自己内心的底气不足。我劝你呀,只要他不是太过分,就由着他吧。

看到正南表情平静,晓童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至少他能接受这个分配结果,因为凭正南的智力,他应该悟出这里面的玄机。女人嘛,总是喜欢幻想,她满怀喜悦地憧憬她和正南的美好未来,平时一起下班,节假日一起逛街,然后生个可爱的小宝宝,一家三口享受安稳、温馨的幸福生活。你在想什么呀,神经兮兮的,还偷偷地笑呢。正南挽着晓童的肩膀,好奇地望着她。沉湎在向往中的晓童回过神来,脸上不由得泛起一轮轮红晕。就不告诉你!她边说边顽皮地捶打正南,然后索性醉倒在正南的怀里。

意想不到的是,本该皆大欢喜的结局,却因为一次家宴被改写了。晓童和正南毕业离校后,一同回到晓童的家里,晓童妈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正南也不肯闲着,一边帮晓童妈打下手,一边爽朗地有说有笑。姐,你好好幸福哟,懒人自有天照看呀。弟弟晓放做了个*脸,调侃晓童。去,别没大没小。晓童幸福地笑了。要开饭了,晓童爸还没有回来,一家人得等着,这是晓童家多年形成的规矩。他爸的会议很多,有时候说了回来吃饭,但临时又变卦了,让一家人空着肚子白等了一场,就是难得在家里端一次碗,电话一来,他也得丢下碗筷。晓童妈半是向正南解释,半是自言自语地看着正南说。

今天还算幸运,说话间,晓童爸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大叫累死我了。晓童妈立马上前接过提包,说,他爸,快去洗手吃饭吧。正南不知所措地站着,晓童暗中捏了捏他的手,说,快叫爸。正南缓慢地挪动脚步,说,爸,您回来了。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楚。好好好,正南,坐到我旁边,吃饭吧。晓童见机地与晓放换了个位子,坐在正南的旁边,用胳膊肘碰了碰正南,快,给爸斟酒。不喝不喝,今天中午陪省里的客人喝高了,现在酒还没醒呢。晓童爸好像放不下他那训练有素的官架子,语气里一半是习以为常,一半是居高临下,这让正南很不自在。

这是正南第一次在晓童家吃饭。以前他也来过,但每次都是和晓童到外面小餐馆吃,然后陪晓童逛逛街,会会老同学,熬到夜深了才回去。正南实在是饿了,但不是在自己家里,是不能大口大口地吃的。他发现桌子上满满的全是菜,不过,他能想到,只要他筷子用力一夹,保准就夹它个底朝天。他就纳闷了,城里人吃饭怎么就这么含蓄,哪像我们乡下人,就那么几盘菜,和着饭三下两下就解决了,而且还能端着碗走半个湾子,古人说的大快朵颐,那是专门为乡下人吃饭造的一个成语呢。

想到这,正南觉得自己太老土了,头也不自觉地低到桌子底下。这时,他发现地上有一张报纸,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他马上弯下腰,捡起报纸,放在自己的屁股底下,然后起身去添饭。打开电饭煲,正南发现饭已不多了,一大家子人就做这么点,哪够吃啊。没办法,他添了一小坨,回到餐桌。刚要坐下,他发现那张报纸又服服帖帖地躺在他的脚旁。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张报纸在行使着接受鱼刺或者肉骨头的使命。正南愤怒了,胸中一团怒火在不停地翻滚着,随时都要喷薄而出,但他得忍着。自打父亲过世后,母亲带着他们三姐弟艰难地度日,也受尽了欺负和白眼,正南从小就立志跳出农门,虽然一路走来,他时常忍饥挨饿,但他相信好日子就在后头,就是靠这种信念支撑,他才能走到今天。母亲一辈子对人低眉顺眼,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正南,所以,每当他想发怒时,他总是会想,别让苦命的母亲担心。

吃完晚饭后,晓放缠住了正南,哥,听我姐说,你的围棋下得很了得,我不相信,我们比试比试吧?还没等正南回话,晓童爸叫住了正南,要他到书房。一进书房,晓童爸就随手把门关上,然后开腔了,正南,对分配还满意吧?谢谢您。正南发自内心地说。谢倒不必,只要你了解我们的一番苦心就行了。晓童爸话题一转,端出一份威严来,正南,现在你走上了社会,以后可得好好干了,别给我丢脸啊,我告诉你,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一个好的平台,要知道,一个演员,身段再曼妙,唱腔再圆润,不给他一个舞台,他只能自娱自乐,充其量,他能在乡间草台上收获稀稀拉拉的掌声。所以啊,我得给你上一堂人生课,或者说约法三章,你得做到以下几点……正南受不了了,他算是明白了,在这个家里,他不会有自己的思想,也不可能有丝毫的轻举妄动,一切都得按照晓童她爸的笛音跳舞。他想要和晓童的这段感情,更想要自己的那份自由,既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情愿活出自己的精气神。于是,他决定,放弃这所谓的美好前程,回自己的老家就业。

辗转几次车,行程六百里,正南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可家里空无一人。找邻居一打听,原来正北随村里的人到广东打工去了,姐姐把孤身一人的母亲接去了。正南不禁自责起来,自己为了节省几个路费,寒暑假也很少回家,家里的一切都抛诸脑外了。正北读书也不差,但为了哥哥,主动下学,在乡里一家纺织厂拼死拼活地干,每月只挣得六十多元,还时不时地给正南寄去三四十元,他现在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得已外出打工。母亲劳累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得要靠姐姐照料。而自己呢,为了那个破爱情背井离乡,真是不孝啊!

好在姐姐就嫁到邻村,不一会儿正南就到了姐姐家。姐夫一见到正南,就高声地叫道,娘,快来呀,饶家的掌门人、朱家的乘龙快婿回来了!还是姐姐心细,一眼就看到弟弟脸色不好,忙说,群刚,别逗了,正南肯定出事了。母亲颤悠悠地走了过来,握着正南的手,额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正南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抱着母亲痛哭起来。母亲怔了一下,连忙慈爱地拍打着儿子的后背,说,南儿,你哭吧,把受的委屈都哭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吃了姐姐下的一大碗面,正南情绪稳定下来,向亲人们粗略地讲了在晓童家的遭遇,母亲和姐姐在一旁边听边抹泪,姐夫听得情绪有点失控,大声吼道,真是不像话!正南,我说得不错吧,咱们与朱家门不当户不对,以后这样的事多着呢。随后,姐夫放低了声喉,正南,你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去县城,找我那个同学摸摸情况。母亲这时站了起来,把擦眼泪的手绢放进兜里,对姐姐姐夫说,正梅,群刚,今晚我和正南回去住,我好好陪陪他。

九月的天气还施展着暑天的余威,一阵河风吹来,裹挟着淡淡的暑气,让人神不清气不爽。正南搀扶着母亲,在小河边的小路上默默走着,这条正南所熟悉的小路,承载着他很多少年的回忆,今晚,他和这个老朋友重逢了,只可惜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痛,没有兴致向它倾诉离别多年的情愫。但小路仿佛并不在意,依然陪着月光,和着河里潺潺的流水声,把他送到家门口。

回到家里,母亲把正北的房间收拾了一下,到厨屋里烧水去了。正南走在不算宽敞的堂屋,百感交集,这里有他二十多年的酸甜苦辣,有母亲多少次的长吁短叹,他从这里走出去,带着全家的希望,现在,他回来了,他要让它记住,这次他带着伤感回来,下次他一定会带着成功和荣耀回来!想什么呢?时候不早了,快洗去吧。母亲催促道。娘,这墙上的奖状怎么还在呀?母亲笑吟吟地说,你的小外甥也问过我这样的话,我说呀,外婆想你大舅了,就看看这些奖状呢。听着母亲的话,正南的眼里湿润了。

乡间的夜晚有着和城里不一样的宁静,正南过了四年嘈杂的都市生活,倒显得不是那么习惯了。躺在床上,他很难入睡,加上蚊子在帐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他愈发难以成眠。第二天早上,正南醒来时惊奇地发现,母亲靠在他的旁边,睡得很香,手里的扇子定格在空中。娘啊,我的亲娘!我……正南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姐夫来了,正南不忍心叫醒母亲,悄悄地披衣下床,在大门口截住姐夫。昨晚,我给我同学打电话了,他在办公室等我们呢。姐夫随后递给正南三个馒头。边吃边走吧,快坐上自行车,到乡里后,我们再搭去县城的车。姐夫吩咐道。

一路上,姐夫都是在同正南谈论他的这个同学。我这个同学成绩一般,但很会钻营。你上高中那年,我们县从农村招考一批干部,我也参加了,成绩比他强,但在面试的时候,我被刷下来,他呢,靠原来教我们数学、后来调到县委组织部的老师的关照,顺利入围。他先在乡里干,市里领导来乡里视察工作时看中了他,据说,那位领导临走之前,找县里的书记打招呼,到年底他就调到县工业局当副局长了。

进办公室时,姐夫同学正在接电话,把手向下按了几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旁若无人地大声叫喊着,一只手习惯性地在本已油光水滑的头发上反复摸着,另一只手不停地转动电话听筒,给正南的第一感觉很差。哎呀,老同学,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那人总算收了线,夸张地伸出一只手,握着姐夫的手,不停地摇着。看到姐夫后面的正南,那人很随意地说,群刚啊,这就是你的舅弟啊,大学生嘛,比我们有才啊!我们这座小庙你不觉得委屈吗?然后自顾自地大声笑起来。

午饭是姐夫同学买的单,姐夫和他推搡了几次,他就是不让姐夫出去结账,说,今天在我这里,哪能要你请客,哪天我去你那里,你想要我买单我还不干呢。姐夫连忙应道,欢迎秦局下基层指导工作。看看,像老同学说的话吗?然后两个人就走入正题,谈正南的工作问题。群刚,算你舅弟走运,我们局里正好差个外勤,我跟我们头要人,头说现在没人,你自己想办法,你说这不是瞌睡遇到枕头了吗,啊?这样吧,下周我和你舅弟到我们头那去一趟,然后就来上班。

姐夫连连作揖,谢天谢地,国富——姐夫一激动,忘了叫秦局,这点钱,你拿着,你找人得花银子,我可不能让你贴本啦。两个人又是一番推搡,最终秦局收下了。送走秦局后,姐夫提示正南,钱送不出去,就意味着要办的事很玄乎,当官的人不差钱,但你空手去求人,别人就以为你不知礼数,相应地就没有尊重他,如果他和你关系不错但不收你的礼,说明他没这个能力或者不想帮你,为以后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学着点啊。正南也有感而发,姐夫,你这个同学看起来很粗鲁,其实还很热心快肠的呢。不像那些表面上温文尔雅、道貌岸然的人,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很刻薄,就像晓童她爸那一类的人。

正南的不辞而别,让晓童伤心不已。一直以来,晓童对这段感情都是在小心呵护着,所以她对正南总是迁就再迁就,她就是不明白,到底要怎么做,正南才能与她共同携手,创造一个美好的明天,让这段感情最终修成正果。她也不知道老爸和正南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无论怎样,正南都不能就这么不计后果啊。现在局面已经失控,挽回该有多难啊!老爸气得好长时间都在家里绷着脸,老妈也老在耳边唠叨,她开始对这段感情产生怀疑了,我朱晓童也是堂堂的大学生,身边也有不少追随者,到底是哪根神经短路了,偏要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呀。

怨归怨,问题还得解决,初恋很多人有,因初恋而结婚的却不多,晓童不想轻言放弃,但她捋不出头绪,更不知道从何下手。还是晓放旁观者清,他带着俏皮的语气献计于姐姐,要想重续旧缘,目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放下你高贵的身段,找他好好谈谈,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然后把他拉回来。再一个就是,为了你的爱情,放下眼前的荣华富贵,追随他回乡下,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说到最后,晓放唱起了*梅戏。晓童被逗笑了。这就对了,姐。晓放不失时机地劝道,世上没有过不了的坎,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吗,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努力吧,姐,我永远站在你一边。一向视晓放为青涩少年的晓童,感觉到他开始成熟了。

但令晓童苦恼的是,自己刚上班,不好请假。当时一般的人还买不起BP机和手机,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姐姐家打电话,可是他姐含糊其辞,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唉,遇人不淑啊。晓童只能叹气。

冷静下来的正南开始后悔了。他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也不认同姐夫的那个门当户对的理论,他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淹没他和晓童两家之间的鸿沟,但他也意识到,为了爱情,为了和晓童重归于好,得把做人的尊严踩在脚下。他不是不想这样做,而是缺乏勇气,也找不到突破口。

工作的顺利落实,更加重了正南对他和晓童这段感情的担忧。在他到工业局报到的时候,秦局与他一起到局长的办公室,局长很客气地接待了他,很真诚地对正南说,年轻人,欢迎你加盟。我是个快到点的人了,你要在我退休之前尽快把人事关系办过来,我也好无忧无虑地回家抱孙子去。局长转眼对秦局说,国富啊,这个事你就多操点心。局长的语气客气得有点近乎巴结。

安顿好办公桌椅,秦局带正南到各个办公室走了走,算是拜码头吧。随后秦局把正南交给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人,张主任,饶正南今天就上班吧,你要多给他传授经验哟!哪里哪里,我们共同学习。张主任微笑着谦虚道。

秦局走后,张主任向正南介绍了局里的大致情况,也谈到了秦局这个人。张主任神秘地说,秦局是一个把患病说成串病、把造诣读成造旨的人,但他有个优点,对上能阿谀奉承,对下也是和颜悦色。由于他有个当组织部副部长的老师,局长对他也敬畏三分。再说,局长要退了,思量着平稳过渡,凡事都撂挑子,你工作的事,就是秦局一手操办的。接着,张主任感叹道,现在这个社会呀,我们这类人算是赶不上趟了啰,有一个顺口溜说得好啊,年轻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路子是关键,能力作参考,典型是会干事的玩不过会来事的嘛!说到这里,张主任忽然想到正南是秦局安排进来的,自感失言,忙不迭地小声嘱咐正南,听话不传话啊,我也是快退的人了,不想惹什么麻烦。

由于正南的派遣证上写的是晓童所在城市的一家机关单位,要留在县工业局,还需回学校改派,所以,正南的工作关系一直没能落到局里。这一情况,秦局还是在同正南出差青岛时才知道的。那天,秦局兴致很好,吃完晚饭后,他邀约正南来到栈桥上交心谈心,在催促正南快点理顺工作关系时,秦局不无幽默地表示,这事好办,什么时候我们找个出差的理由,到你就读大学的城市去,用公家的时间、公家的钱,为公家留住一个人才。

谈及正南的姐夫,秦局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正南,实不相瞒,这次我能尽全力帮你,是还你姐夫的一个人情。有一件事,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读高一时,家里很穷,一天,我好不容易借了一位远房叔叔的自行车上学,不小心把一个小孩撞了,小孩的父母硬要我赔四十块钱,当时我手里只有十五块,只好带着小孩父母去学校,是你姐夫拿出自己的零花钱,并找好几个同学借钱,帮我渡过这个难关的。人在危难关头才能体现真情啊,要知道,当时的二十五块钱差不多是一个人一月的工资呢,毕业后,我在邮局给你姐夫寄去,不知为什么,过了好长时间,汇款单退回来了,直到现在也没还上。所以,在你还没有毕业时,你姐夫为你的工作给我打电话,我就开始活动了。上次你姐夫给我的钱,我买了两瓶酒,送给了我和你姐夫的那位老师。说到那位老师,秦局突然伤感起来,正南,你知道,我和你姐夫都参加了县里从农村招聘干部的考试,后来你姐夫没上,有人说,是我把你姐夫挤下来的,天地良心,我哪有这么卑鄙呀,是我们那位老师认为,你姐夫更适合教书,承诺他民转公时再帮他。所以呀,我好长时间心里都不舒服,还跑到栈桥来,好好地自我调养了几天,这里也就成了我的心灵港湾。

夜色渐浓,正南与秦局步行回宾馆,他们漫步在栈桥海滨,但见赭色岩礁和金色沙滩露出水面,海滩上满是赶海拾贝的游人。夜幕笼罩下的青岛湾东西两岸,红瓦绿树交相辉映,各式建筑参差错落地分布在海岬坡地之上。这么好的景致,难怪秦局要选择这里疗治伤痛、收拾心情了。正南美美地想。

回到宾馆,他们正要休息,秦局的大哥大响了,是姐夫打来的。姐夫告诉秦局,正南的女朋友和她弟弟找到姐夫家,请秦局赶快带正南回家。好啊,你个屁毛孩,这么大的事,你对老哥瞒得滴水不漏啊,快说,到底怎么回事?秦局明显很激动。我都告诉你吧,也好替我出出主意。正南一一从实招来。

听完正南的泣述,秦局果断地说,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赶快回去,给人家赔个礼,然后回到她身边呗!说着,秦局换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开导正南,小弟呀,虽然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现实是,我们就是低人一等,要想活得精彩,我们争不起硬气呀。不是我们要攀高结贵,我们有选择吗?你是一根杉木,把你放在茅厕里,你再贵重,身上也是臭气熏天;你是一根杂木,把你雕成一尊菩萨,赢得千人敬万人拜。听我的,正南,一切我来运作。

秦局的运作能力还真了得,正南和晓童和好了,晓童的爸妈虽然对正南的态度依然不冷不热,但对秦局却难以掩饰他们的感激之情,特别是晓童爸,和蔼地拍着秦局的肩,说,小秦啊,以后多来玩。

贴着农民标签的正南,自有农民的秉性——厚道、隐忍而又执拗,用晓童的话说,就是天生敏感,狭隘,一根筋。自打和晓童结婚后,在晓童口里,农民一词就成了正南的名字,语气里有夫妻间的亲昵,也有一个城里人对乡下人的不认同。正南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要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毕竟婚姻不能等同于爱情。以前约会在外面吃饭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要考虑的只是约会时怎样过一个浪漫的晚上,可是现在两个人组建了一个家,原来制造小情小调的心思全用在了柴米油盐上,就不能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说好就好得天昏地暗,说分就分得彻头彻尾。以后有了孩子,就更要维持一个完整的家了,因为大人可以劳燕分飞,另觅新欢,孩子就不同了,缺失的不仅仅是亲情,更是健康温馨的成长环境。

刚结婚那会儿,正南与晓童也过了一段幸福甜蜜的日子,两个人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偎在被窝里看碟片,还时不时地到晓童家去蹭饭,日子过得简单而又富有情趣。有天晚上,两口子一番温存后,正南提议,每人讲一段故事取乐,晓童极力赞成,要正南先说。正南也没推辞,清了一下嗓子说,在我们农村,女孩子取名都喜欢用姣啊枝啊的,我有个同学叫杏姣,本来是很好的名字,偏偏她姓来,有一天啊,老师点她发言,叫了几声,她没应,老师很生气,拖腔拖调地喊道,来——杏——姣,你不会呀?这时同学们大笑起来,老师意识到了,一边制止同学们的笑声,一边小声责备道,这父母怎么给娃子取这么个*名字。呵呵,俗,你这个农民,高雅不起来。晓童一边嗔怪,一边下意识地拉了拉被子。轮到晓童讲了,但她耍赖,正南不依不饶,不停地用手捅晓童的胳肢窝,晓童无奈,想了想,说,好好好,我讲。我们办公室有个同事,今年随她老公回乡下过年,两个人关在房里打情骂俏,突然,门外她婆婆哇地大哭了起来,她老公连忙出来问个究竟,婆婆说,你媳妇她骂我是个婊子。我同事委屈不已,说,我没骂呀?她婆婆恨恨地叫道,还没骂,你骂我儿子是婊子养的,那我不就是个婊子吗?两口子哭笑不得。我同事是学中文的,自以为很风趣地解释道,“婊子养的”这个词,在这里是句中助词,无实意,起舒缓语气的作用……正南沉默了,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对晓童讲的这个故事有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身为城里人,晓童可以瞧不起我们乡下人,但不该拿老人开涮呀!怎么了,你?晓童也意识到正南不对劲,切,这个农民,我说不讲你偏要我讲。算了,睡吧。晓童躺下来转身睡下,把背对着正南。

时间老人的魔杖真的能点金成石,女儿出生后,晓童从一个善解人意的乖乖女活脱脱变成了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女权主义者。有时候明明是自己不对,都要死不认账,实在纠缠不赢了,就带着满腹的恨意说,饶正南,你终究是个农民。

其实,正南并没在意晓童生的是男是女,他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思想也比较开放,更知道生女儿也怪不得晓童一个人,再说,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就算他有个儿子,也不能保证子子孙孙都是儿子。晓童呢,就更不在乎了,但她在乎的是饶家对她的态度。婆婆得知是个女孩,转头就回了乡下,正南姐姐虽然极力劝阻婆婆,但理由却仅仅是要她的娘尽做婆婆的义务。正南也不表态,默默地做着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洗尿片,冲奶粉,笨手笨脚的样子惹人气不打一处来。

晓童只好回到娘家坐月子。正南要上班,晓童爸出来说话了,正南,男人以事业为重,孩子就由你妈照料。正南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晓童,晓童没好气地说,也好,孩子就放在我们朱家养,也算彻底断了乡下人的脉气,让你娘以后抱正北的儿子享福去!晓童,别说了,正南也很难的。晓童妈接过正南手里的奶瓶,劝女儿道。

正南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不由得悲从中来。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就活在晓童家的背影里,原以为女儿出生后,他就多了个亲人,但母亲的不配合,无端地把女儿推离了自己,以后在这个家里,他依然是孤独无援的。他十分想念乡下那个简陋的家,那里虽然苦,但他能融入到一家人的悲欢之中,感受到做主人的舒坦与自信。在现在这个家里,虽然也能看到晓童一家逗着女儿,轻松自在地尽享天伦的场景,但他的脑海里总浮出朱自清的那句话:热闹的只是他们,我什么都没有。

正南不想回到那个冷清的家,他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太过多愁善感,也许你在街上自我伤感的时候,晓童家里人却并没有把你的情绪放在心上,何苦要自己折磨自己呢?走着走着,他抬头发现,到了单位的大门口。和门卫大叔打过招呼后,他来到办公室,想通过干活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了无兴致。他在这里上班几年了,事没少干,话没少听,你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别人会说你有个好的平台;你工作中出了一点纰漏,别人又会说你本来就是南郭先生。你满脸笑容,别人会说,别太得意了,小心乐极生悲;你愁眉苦脸,别人会猜测你是不是在老婆家里失宠了,快离婚了吧?对于现在的处境,正南虽然早就有思想准备,但他还是难以承受,他跟晓童抱怨过,晓童却嫌他庸人自扰。所以他在单位里为人低调,也很少和人掏心窝子。这样的日子过得真他妈的难受!正南捶打着桌子,吼道。

第二天正南精神不振地来上班,门卫大叔告诉他,他老家刚才打电话来,说是找他有急事,还留下了电话号码。正南接过一看,是姐姐家的,心头不由一紧,连忙回过去。电话那头是弟弟正北的声音,正南越发慌张,喂,正北,你不是在外打工吗?哥,娘病了,怎么办?正北声音里带着哭腔。赶快把娘送到我这里来,越快越好!随后,正南给晓童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晓童妈,正南,别急别急,医院。正南很感动,结婚以来,晓童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是护着他。

正南母亲被送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由于有晓童妈的操办,母医院,晓童妈跑前跑后,让正南姐夫很吃惊,他悄悄对正南说,你的这个丈母娘还真是不错,对你,我算彻底放心了。正南不好说什么,把话题岔开,姐夫,你们很忙,明天你和姐带正北回去,这里有我们呢。正南有意把“我们”说得很大声,晓童妈连忙接嘴,别呀,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正南,你抽空陪他们好好逛逛,你娘的事,我来办。不不不,正南姐夫说,我们还是回去,这里有您,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天谢地,母亲只是患了急性肺气肿,正南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了。医院躺了十多天,作为儿媳妇的晓童一直没露面,想必她还在生母亲的气吧,不过,再怎么气,也得顾个面子呀!善良的母亲劝正南,别因为这个伤了和气,是我错在先,我不该那样对她,我走后也很后悔,过了一段时间,我也很想见见孙女,可我不好意思给你们打电话。现在我也想开了,闺女就闺女吧,只要你们过得好,我认了。

在母亲住院期间,医院跑,陪母亲说说话,帮母亲揉揉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牵梦绕的童年时光。母亲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红晕,开心地唠叨起正南小时候的一些琐事。正南静静地听着,不插一句嘴,母亲越说越起劲,扬起还挂着吊瓶的手比划着。哎呀!母亲叫了一声。娘,小心。正南连忙捉住母亲的手,平放在床上。

回到丈母娘家,正南看到晓童正抱着女儿摇晃着,口里哼着催眠曲。正南,别误会,孩子最近很吵人,晓童实在是离不开。晓童妈生怕吵醒还没有睡熟的外孙女,尽量把声音压低。不会的,妈,我想把我娘接到家里住几天,调养调养身体。正南想岳母出面给女儿做工作。好吧。是晓童在回答,那么我们回家住吧。正南狐疑地望着晓童,有点不适应。

有人说,婆媳之间的感情是世间最微妙的,夹在婆媳之间的男人最无奈。正南现在才算明白这一论断的正确性。母亲出院后,每天和晓童面对面地生活在一起,开始彼此还相互客气,时间一长,因为年龄上的代沟,加之生活习惯的不同,婆媳俩的矛盾就产生了。节俭了一辈子的母亲炒菜放的油少,晓童吃不习惯,背后向正南诉苦,正南也不好说什么。母亲呢,觉得晓童花钱如流水,一个尿不湿就要花好几百。尤其让母亲不能忍受的是,儿子要抽烟,都得躲在卫生间里过几口瘾。而且,婆媳之间话不投机。下雨了,晓童高兴地说,老天啊,终于凉快了。而母亲却很担忧,地里的稻子要泡在水里了,收成得减半了,直怪雨下得不是时候。

一天晚上,正南刚回家,晓童就把他拉进房里,向他下了最后通牒:你娘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让她回乡下了。正南不答应,想让母亲多住几天。晓童摆出一副教师爷的派头开导正南,对老人的病呀,要理性对待,你娘住院花了我们不少钱,我没说什么,现在你要做的是,让她老人家在熟悉的环境里安享晚年,我可不想让别人来影响我们夫妻的感情……别人?我娘是别人?什么狗屁理性?面对自己的亲人,谈什么理性?你爸得一个重感冒,医院为家,你怎么不理性?正南一阵咆哮后,抱着头痛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正南冷静下来,到母亲房里,发现她不在,而且连换洗衣服都不在了。正南懵了,猛地冲出家门,直奔车站,没见到母亲。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正南哭着想,这个城市里眼下是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里都闪烁着幸福的剪影,而自己的老娘却在儿子家里多住几天都不能,饶正南,你真窝囊,你真该死!

好在母亲最终平安回家,正南心里才好受一些,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晓童。对于母亲到底是怎样回的家,一直是个不解之谜。正南给家里打电话,姐夫姐姐说母亲到家后一切正常,正北也没发现母亲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正南相信,母亲一定在暗中流了很多泪,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宁愿把一切苦难吞到肚子里,也要用笑脸来面对后人。母亲在电话里这样对正南说,你娘能守寡带大你们姐弟三个,就没有过不过的坎。语气平缓而饱含爱意。

但是这样一来,婆媳之间就彻底撕破了脸皮,要修复婆媳关系,无异于上青天。正南很羡慕那些报纸上、电视里宣传的孝顺媳妇,她们能视公公婆婆为自己的亲爹亲娘。摊上这么好的媳妇,夫复何求啊!即便退一步,媳妇能虚情假意地对待婆婆,做好表面文章,也该大书特书呢。就连这一点,晓童都做不到,正南直叹命运不公。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不管怎样,晓童毕竟是自己选定的,就像打牌,怪只怪自己手气太臭,日子还得过下去。正南自己宽解自己。他觉得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来,因为在乡下,三个绣花女,抵不上一个蹩脚郎,养儿防老天经地义,有两个儿子的母亲,不能总在女儿家。虽然姐夫没说什么,但社会上的一些议论,想必姐夫也是难以承受的,何况姐夫也有自己的父母要侍奉。正北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哥,要不这样,我到你那里去找点事做,最好在你那里成个家,这样我们娘仨就在一起了,平时娘跟我过,你帮衬帮衬就行了。好的,我先和你嫂子商量商量。正南说得底气不足。

你们兄弟俩都定好了,还找我商量什么?晓童一开口就火药味十足。正南早有准备,默默地等待她的下文。正北来了能做什么呢?书读的也不多,怕是吃饭都成问题吧?晓童语气里满是担忧。开个副食店,应该能自食其力。正南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哦,那好,只要不找我爸就好。晓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正北来的那天,晓童在她妈的劝说与陪同下,去了车站。正南一看到弟弟,就问,娘怎么没来?等我在这边安顿好了再接她来。正北笑嘻嘻地看着晓童母女俩,随后把两个大包裹递给晓童妈,婶子,这是我们家乡的土特产,不成敬意。晓童妈忙说,一家人嘛,干嘛这么客气呀,走走,上我们家去,先吃饭,再作打算。

正北在晓童家干得可欢了,又是帮着换煤气罐,又是抢着擦地板,口里乖巧地叔啊婶啊的叫着,把晓童一家人侍候得舒舒服服。就连铁石心肠的晓童也是眉开眼笑,小声地对正南打趣道,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你看看正北,多会哄人啊,哪像你,一个农民,多读了几年书,就变得郎不郎秀不秀的。

正北的小副食店开张后,晓童的态度变得和气多了。这一变化是正北告诉正南的,哥,嫂子不是你说的那么不通情理,她本质上是个好人。前几天,她引了一群朋友来照顾我的生意,还叮嘱她的朋友,以后有机会帮单位采买,一定要先考虑我的店。走前笑着对几个朋友说好事做到底,帮小叔子找个对象呢。

正北安顿好了,母亲却死活不肯来,正南抽空回家了一趟,还是没能劝动母亲,看来,这对婆媳算是杠上了。正当正南一筹莫展的时候,姐夫发话了,正南,你别多想了,娘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到城里不习惯,就跟着我们吧。孝顺孝顺,首先就要顺嘛。

十一

晓童,正南要下派了,这事你知道不?晓童爸急切地给晓童挂电话。不知道啊,这么大的事他都没透露一点信息,真是!晓童真的不知道。这孩子,又在擅作主张。晓童爸心里很不舒服,正南要求到最偏远的小县工作,事先并没跟自己通气。这对他来说是没颜面的,他怕同僚和下属嘲笑自己,在官场经营了这么些年,连个女婿都要惨遭发配,他不能逢人就讲,是女婿自己要求的,说了也没人相信。

而正南呢,在安排好娘和正北后,就在思考自己的未来。他在单位过得很不如意,想趁年轻,到基层去,倒不是想实现什么理想,是想换一种环境,要不然他会疯掉的。他是想和晓童商量,但晓童会答应吗?在她看来,正南是一个正直的人,不适合在官场混,再者,她爸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和妈妈聚少离多,她和晓放小时候大多数时间在外婆家,妈妈的苦,也无从诉说,她可不想走妈妈的老路。

现在正南下派已成定局,晓童只能哀叹母女同命了。看到正南走得那么坚定,她开始反思了。和正南结婚后发生的一些事,的确伤了正南的心,她的任性、骄横,让正南变得逆来顺受,有时争吵后,她很自责,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冷静些,但事到临头,她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其实她是爱正南的,当初她选择正南,就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但生活却把他打磨成一个闷葫芦,夫妻间缺少沟通、包容和换位思考。人们常说,婚姻要会经营,还真是这个理呀。晓童转念一想,下派也好,让我们离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冷静,反正时间也不长,就一年。

正南到任的时候,正值年底,县里的中心工作就是迎接各项检查。身为县长助理的正南,经常被拉去陪上级检查团的客人,不是走马观花地四处检查,就是推杯换盏地吃吃喝喝,有时候到了深夜还不能休息。坐惯了机关,习惯于朝九晚五生活的正南,每天总是疲于应付。好在他初来乍到,有些应酬可以能躲则躲,苦的是他的那些同僚,汇起报来一二三四,讲得头头是道,说得领导满意赞扬才能罢休,喝起酒来,明明喝不得了,却还要精神抖擞地划拳行令,尽显主人的热情好客。正南以前十分痛恨官场的迎来送往、海吃海喝,现在身在江湖,大叹只缘身在此山中。

迎接完各项检查,县里开会进行领导分工,正南分管文学艺术这一块。他暗自好笑,机械制造专业毕业的人,领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差事,可见这官场里也没讲究人尽其才啊。至于自己分管的工作,正南并不感兴趣。他一向看不起文人。还在上大学时,他极不情愿地被晓童拉去听了一次文学讲座,那位自称全国著名的诗人,在谈到自己的创作辛酸时,煞有介事地举了一个例子说,他在一个晚上,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终于苦吟出一句诗,然后摇头晃脑地念道,江滨的三月,开出了灿烂的羞涩!正南当时就小声对晓童抱怨道,好几个小时才嘣出这句狗屁话,不是基础极差,就是江郎才尽,还好意思在大庭广众吹嘘自己?在正南的生活圈子里,有些写小说散文的人,连起码的谋篇布局都不利索,甚至的地得也用不准确,还成天关在屋里写写画画,勤奋倒是勤奋,但写得越多废话也就越多。其实在正南看来,写作同样要靠天赋,光埋头苦干是不够的,靠耍嘴皮子自我吹嘘就更不对了。

但领导分工是由不得你自己的,既然领了这份差事,就得硬着头皮上。马上要开年终总结会了,正南得正式在会上亮相。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写起了讲话稿,写了丢,丢了再写,后来干脆放下笔,躺在床上苦苦思索,还是不得要领。正南索性把问题简单化,先想几个文学味很浓的标题,在会上适当展开,到时效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全县文学艺术界年终总结会如期召开了,正南坐在主席台正中间,手心满是汗。他从来没在这么大的场合露脸,心情难免有些紧张。待到他讲话了,只见他空着手踱步来到麦克风前,先自报家门,客套一番,然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地说,下面我说四句话,与同志们共勉。这四句话是,曾经几度夕阳红,你我心有千千结,修得红颜更动人,掀起盖头亮风采……

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台下掌声雷动。正南被这种成功感染了,他得感谢这些以文学艺术为终身追求的人,别看他们平时一个个孤芳自赏、傲慢自恋,但他们都很包容,对他这个门外汉不吝掌声。当正南走进他们中间时,发现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一位当过老师的作家会后找到正南,诉说自己的遭遇。他告诉正南,省里有文联、作协这类的专门机构,作家艺术家都吃着财*饭搞创作,地市一级稍微差一点,但作家艺术家温饱不成问题,到了县一级,就全靠我们自娱自乐了,没编制、没经费,更没阵地。而且,现在的文学艺术评奖,都是在省里的那个小圈子里评来评去,基层的人是很难收获成功的喜悦的。他满怀伤感地说,写作的人在社会上得不到尊重,我有个学生,在一家单位做办公室主任,请我写一篇发言稿,还要发我一千元的润笔费,我当即不客气地拒绝了,我毕竟是他的老师啊,您说是不是?还有一位好朋友,每年的个人总结都是我代笔,有一天,他上高中的儿子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也要我帮忙,您说说看,这像话吗,啊?

十二

寂寞像一条毛毛虫,在人身上到处乱爬,用手去抓挠时,却并没有止痒。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惹得人坐不是站也不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正南的下派生涯经常遭到寂寞的骚扰,有时候难得回家夫妻团聚,一个电话又要马上回县里,遇到中心工作或者什么突击性活动,一个月都不能回家。晓童曾经带女儿来过县里,可是女儿经受不了长途奔波,一来就病了,吓得晓童再也不敢造次了。好在晓童从她老爸那里早已领教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有怨言,但也能理解。

戴着县长助理头衔,正南排遣寂寞也很难。偶尔和同僚打打纸牌,由于不带彩,打了几次后,正南就借故推辞了。到下面去吧,人家又客客气气,让他很不适应。到街上闲逛呢,也不行,一来县城就那么一巴掌大,刚走一会儿就到头了,二来总有人上前喊着饶助理,不理显得不平易近人,答应又觉得不清静。所以,每到空闲时,正南都把自己关在屋里,把报纸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连中缝、广告也不放过,把作家们送给他雅正的书也是反复研读,即便是一知半解甚或是不知所云,也读得兢兢业业。

正南最终找到排遣寂寞的出口,是在邻县参加一家大型企业举办的开业庆典晚会,认识了一个名叫辛洁的女人之后。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初夏的夜晚,邻县与正南同期下派的哥们打来电话,邀约正南参加他所主管的一家企业兼并重组后的开业庆典,正南很爽快就答应了,不过,他郑重地请这哥们不要暴露他的身份,好让他彻底放松一次,这哥们笑他有点杯弓蛇影后,答应了他的要求。

来到晚会现场,正南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在这个并不发达的小县城,能有这么铺张奢华的布置,令正南感叹不已。一家企业宁可把钱花在庆典上,也不愿节约资金用于生产,还美其名曰提升企业形象,结果,企业形象有了,企业也变得半死不活了。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正南满场巡视,发现那哥们正端坐在最显眼处——其实正南和他原本互不相识,只是在下派前的培训会上,他们坐在一起,而且下派的地方又是相邻的两个县,这样关系就比其他人近了一层。在如今的社会,这样的关系远比那些互不提携的至亲要实惠,有些人口口声声互叫着同学,说不定就是在一个短训班里混了个把月。待到日后有人高升了,同学们也就拧成一个攻不可破的小圈子,以这个人为中心,每个人都可以分得一杯羹。

正南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每张桌上都燃着一支烛光摇曳的红蜡烛,那烛光映照着桌面上的糖果和饮料。正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因为在他看来,一个热闹的处所能沉静自我,有时真的是一种很别致的体验。他静静地喝着饮料,快乐着别人的快乐。

先生,我能坐在您这儿吗?一个很温柔的声音飘向正南,随即他看到了一张清纯而漂亮的脸。当然可以,您请便。正南的思绪被打断了,心里有一点点不悦,但礼节还是要讲的。

晚会开始了,正南的哥们站在舞池的中央,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那声音抑扬顿挫、有板有眼,而且官味十足,令正南不快。他自言自语道,这个人也真是的,这种场合讲这么多干嘛?这个人是市里下派来的,前途无量啊!女人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崇拜。下派干部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哦,一般这类人作报告的机会不多,今晚算是瞎子打婆娘,捉到一回是一回了。正南开起了玩笑。你真逗!女人吃吃地笑了。

女人对下派干部的崇拜,让正南有一丝的得意,他很绅士地把桌上的糖果推到女人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对他嫣然一笑,小声说了声谢谢。时光一下子变得让正南留恋起来,他故作随意地与女人闲谈开来,逗得女人时不时地掩嘴窃笑。至于晚会上在表演什么,他们早已无心顾及。

过了一会儿,正南听见主持人用一种极富煽动性的语言介绍一位嘉宾,随后将嗓音提高了八度,兴奋地说,有请县歌舞剧团的青年演员辛洁上场!现场掌声四起,正南看见对面的女人站了起来,款款地走向舞池,灯光一下子集聚在她的身上。他发觉灯光下的她更加光彩照人。

女人待掌声稍稍平息,接过麦克风说,今晚我为大家演唱一首经典歌曲《心雨》。女人的语音一落,现场一片哗然——这首歌是男女声对唱的,谁会是男主角呢?追光灯在人群中久久地搜索,却不见一个男士上前。这时候,女人微启朱唇,甜甜地说话了,有请与我同桌的那位男士上台!灯光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照在正南的身上,久久不肯离去,掌声再一次如骤雨般响起。

要命的是,正南的那位哥们看到是他,嘴巴张得老大,身子微微站起,好像要开口说什么,急得正南连忙拼命地向他使眼色。好在此时音乐响起,使得正南能从尴尬中走入音乐所营造的温情缠绵的世界里。一般来说,在这种氛围里,唱歌只不过是一种助兴的形式,人们无意去鉴别歌者的演唱功力,所以,几乎是每一句歌词唱毕,都有掌声响起。正南身边的女人也似乎受到了鼓舞,最后合唱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向正南靠了过来,把手绕在他的腰际,一副相依相偎、难舍难分的样子,惹得现场再一次癫狂了起来。

一曲唱罢,他们仿佛意犹未尽地手牵着手回到座位上来。这时,那位哥们走了过来,脸上毫无责备正南的表情,而是一脸坏笑地拍了拍正南的肩膀,口中念念有词道,你们聊,我很忙,就不打扰了。

晚会结束了,正南和辛洁一同走在大街上,很自然地,他们聊起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毕竟是萍水相逢,正南不想过多地说自己,只是淡淡地说目前在一个县机关工作,有一个女儿。辛洁就坦率多了,她告诉正南,她本来可以进事业单位吃安稳饭,但她不想这样。让她苦恼的是,一心想为艺术而活,却招致亲朋好友的一致批评,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地方,她没能获得艺术带给自己的快乐。不得已,她下嫁给了一个国企销售员,现在刚结婚不久,丈夫到省城开拓市场去了。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正南先前定好的宾馆。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正南觉得自己好没情调,这个时候说分手。嗯,好吧。辛洁眼里满是迷恋与期待。正南读懂了,但他不想,更不敢。

十三

第二天一大早,正南赶回县里,参加一个农村工作会。虽然他不管这项工作,但书记县长说了,三农工作是全县的中心工作,得全员上阵。正南坐在主席台上很无聊,县长作报告、书记搞总结,分管领导念表彰名单,而他只能和其他县领导枯坐着,然后鼓个掌,发个奖,最后什么都不讲。正南发现,县里的工作一般都是形式大于内容,开会动员轰轰烈烈,总结表彰也热热闹闹,就是具体落实大打折扣,很多事情都是虎头蛇尾。像这样的活动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折磨。这时,正南的电话响了,他很激动,感觉这个电话来得很及时,他能借故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会场,他要和对方没事找事地聊,最好是聊到会议结束。

电话接通后,才知道是晓放。正南对这个小舅子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他和他姐姐是两种类型的人,晓童遇事喜欢较真,他呢,凡事都无所谓,自打中专毕业后,靠老爸的打点,把工作关系留在了很热门的物资局,自己在外单干,凭关系钻双轨制的空子,赚点差价,日子过得倒是滋润无比。

是晓放啊,什么时候来的?正南故作惊讶地说。昨晚就来了,你不在,打你电话也关机,我们就住在县委大院旁边的酒店里。哥,你在县里吗?晓放的语气有些急切。在呀,我在县剧场开会呢。等一会吧,我们中午好好地聊聊。

正南会后来到晓放所说的酒店,看见他和一个妖冶的女孩在酒店大厅里,抱在一起逗逗打打。正南定眼一看,不是上次见过的女孩,眉头不由得拧在一起,没好气地喝道,晓放,这是公共场所,注意点形象。为饶县长请安,喳!晓放做了个电视剧里为皇上请安的动作,满脸没正经地说。正南也被逗笑了,脸上换了个表情,走,我们先吃饭。

在饭桌上,这两个尤物亲热得有点肉麻,女的为男的夹菜,男的送饭到女的嘴里,旁若无人。正南气得无话可说,只是不断地用筷子敲打桌子,以表示不满。哥,别像苦大仇深似的,干嘛呀?晓放觉得姐夫不给面子。

支走了那女孩,正南严肃地批评晓放。晓放很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地说,哥,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别太老土了哟。同居对男人来说,既可以享受婚姻的权利,又可以不负婚姻的责任,这样的好事,哪个傻瓜会拒绝呢?再说了,婚姻是鞋子,同居就是试鞋合不合脚的过程。如果觉得这鞋不合适了,那干吗还一定要买?就算有合脚的鞋子,我也不会掏钱包,既然有免费的鞋子穿,干吗还要买呢?一席话说得正南哑口无言。

送走了晓放,正南给晓童打电话,哪知晓童反应很平静,说,你就别管了,等他玩够了,他自然就收心了。然后她话锋一转,认真地说,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我绝不容许两个人这样,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爸。

十四

一年的下派时间说到就到了。正南接连几天都是参加各个层次的欢送会,言不由衷的话说得他自己也感到虚伪,饯行酒也是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感情深,一口吞嘛,由不得你。正南想,这次一离开,有些人也许一辈子都难得再见面,喝死也值。

打点好行李,正南在县里呆的时间屈指可数了。没有了分管的工作,没有了迎来送往,也没有了会议检查,反而觉得不自在了,他就四处打电话辞行,让自己忙起来。

正南把电话打到辛洁那里,辛洁似乎早有准备,她告诉正南,她已经和正南在她们县下派的哥们约好了,明天到她那里三个人聚聚。这样也好,正南想。那次和辛洁相识后,他们好长时间没联系,那哥们回访时,把辛洁带来了,正南才和辛洁联系多了起来,不过每次都仅限于吃个饭,喝个茶的,而且是两个县轮流跑。在和辛洁的接触中,正南越来越感觉到她的日子过得很苦,从她忧郁的眼神,时常走神的样子,就可以略知一二,但正南爱莫能助。其实,辛洁符合他对女性的设想,每个男人从懂事起,就在心里勾勒出一种女性的范式,然后在茫茫人海里苦苦寻找,但大多数男人都难得如愿,有的人抱着终身遗憾,另觅佳人,有的人一旦遇到,就会勇往直前,就算身败名裂也在所不辞。然而,他从小生活的环境,母亲对他的管教,都让他难以跨出那一步。他只要一个能交心谈心的红粉知己,即便是现在要走了,他也没什么新的追求。

但人生总会出现意外,有时候人本来是按照自己设计的路一直朝前走,走着走着突然急转直下,会毫无准备地往相反的方向走,以致一发不可收拾。正南与辛洁的分别酒,就喝出这样的结果来了。那天,他们三个人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酒店相聚,刚开始大家还能把持,喝着喝着就伤感了起来,痛苦、心酸、牢骚、不舍等等都借着酒劲宣泄得一览无余,正南和那哥们甚至还骂起娘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哥们不打招呼就走了,现场留下的正南和辛洁放得更开了,他们毫无顾忌地交杯,毫无顾忌地哭笑,最后辛洁放声大哭,任凭正南怎么劝,她都不说一句话,也不止住哭声。

夜渐渐深了,他们相拥地走向了客房,暧昧的灯光,迷幻的色彩,模糊了两个人的心智,也模糊了整个世界。头脑还算清醒的正南,意识到那个自己既想又怕的时刻不可避免地就要到来了,他亢奋得抑制不住,哆嗦地抱起了辛洁。

事后,辛洁伏在正南宽厚的胸脯上,嘤嘤地哭着。是如愿以偿后的喜极而泣,是走火入魔后的愧疚与后怕,或者单纯就是想哭?正南怎么也猜不透。他想起了晓童,想起了他和晓童的房事,也许是他太敏感,近段时间他感觉晓童每次和他亲热时,要么激情似火,要么冷若冰霜,一切好像都是她在主宰,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而和辛洁呢,他收获的是霸道与恣意,更是一种人格上的平等。由此正南联想到,古代那些个皇帝老爷,手握生杀大权,在和那些臣妾或奴婢行房事时,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诚惶诚恐,该是多么没有诗意啊!或许就因为这样,那些皇子们大都懦弱无能,荒淫无度,难成大器,远远比不上皇帝老爷微服私访时生出的庶子。

十五

秦局失踪了!这一消息让正南吃惊,更让晓童一家惊慌失措。据晓童爸讲,秦局和晓放合伙倒卖一批钢材,收回的货款被秦局卷走了,现在晓放难脱干系,四处躲藏,他也受到牵连,已经被停职审查了。

正南为此深感自责,自从下派回城后,他变得没先前那么敏感了,也比以前更有担当了。他现在在一家科研所工作,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实验室,对秦局和晓童一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甚了了。凭他对秦局的了解,卷款潜逃应该不会,单凭他的圆滑世故与江湖义气,也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办呢?秦局毕竟是因为自己才和朱家联系上的,他不能坐视不管啊。

正南马上和姐夫联系,可姐夫实在脱不开身。姐夫自从转为公办老师后,就调到乡里中学了,这些年一直带毕业班,眼下正处在学生们的冲刺阶段。正南没办法,只简单地问了一下母亲的近况后挂线了,回过头来匆匆去正北的店里,毕竟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嘛。

可正北对秦局并无好感,他说,哥,你是不知道,那个姓秦的,满口花言巧语,把嫂子一家人哄得团团转,当时你去县里了,他每次来,都是大包小包地到你岳父家,朱叔郑姨叫得可欢呢,好像他就是朱家的乘龙快婿,还有你那个小舅子,总和他粘在一起,到处招摇。这不,出大事了吧?依我看啦,这就叫做罪有应得。去找那个姓秦的?要找你去找,我不去!正北的一番抢白,让正南始料不及,但念及亲兄弟的情分,他强压着怒火,悻悻地走了。

正南回到家,见晓童正在电话里劝慰她妈,转身走进书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独自哀叹人生多艰。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那个下派到邻县的哥们——他回城后,辞去公职,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饶专家,现在又研究出多少有知识产权的项目啊?正南没心情和他逗乐,干笑不语。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对方没有放弃的意思。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坐坐?正南急切地问道。有啊,到上岛咖啡屋吧。

挂断电话,正南拉着晓童往外走,晓童不得已匆匆结束和她妈的谈话,拿了一件外套,随正南来到地处繁华的上岛。落座后,正南顾不上寒暄,直奔主题,向哥们谈了岳父家的事。那哥们听了后,真诚地说,正南,这事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的问题是,要尽快找到那个姓秦的,这样好不好,你去找人,后方的事情,我和我的同行联手出击,帮你渡过这个难关。哥们转头向晓童说,嫂夫人,你就别愁了,看你的疲惫样,不说正南,连我也很心疼呢。一句话,让正南和晓童的脸上也挤出了一丝笑意。

但是到哪里去找秦局呢?正南一筹莫展,晓童更是无计可施。过了好久,正南无奈地说,要不我们一同去秦局家里探探情况?只能这样了。晓童应道。

正南和晓童好不容易打听到秦局的家,可是他家大门紧锁,人都去哪里了呢?晓童失望极了,正南拍了拍她的肩,说,别灰心,我们去工业局问问。到工业局一打听,两人呆住了:秦局的老婆得了重病,已经医得他家倾家荡产了,不得已,秦局挪用了一笔货款,医院后就踪迹全无了。

医院,见到秦局老婆的时候,虽然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吃惊不小。秦局老婆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最可怜的是他们的儿子,已经上到高一了,不得不辍学照料母亲。晓童不忍看到这样的惨况,转过身走出病房。正南强忍着伤心,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到秦局儿子的手里,拉着晓童逃跑似地离开了。

正南终于明白了,秦局为了医治得了绝症的老婆,花光了所有积蓄,仍然不肯放弃,不惜铤而走险,挪用公款。他的行为虽然触犯了法律,但依然让他生出一份敬佩之情。晓童也颇有感慨地说,人们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秦哥却能做到不离不弃,真是难得啊。

你手上还有多少钱,晓童?正南突然问道。有一千多吧,做什么呀?晓童不明所以。正南向她讲述了他和秦局在青岛出差的情景。那还不快点去?晓童急了。正南找姐夫借了一笔钱,和晓童匆匆上路。他们漫步栈桥之上,簇簇雪白浪花、点点赤色礁岩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秦局真的在这里躲着疗伤。但一连几天,他们一无所获。

一天早上,正南和晓童再次来到栈桥,作最后的努力。莫非秦哥他……晓童不敢说出她的猜测。正南也一惊,应该不会吧?突然,正南眼睛一亮——海滩上有一个人,赤着脚,来回地走动。那人很像秦局呢,快,晓童!

那人就是曾经风流倜傥的秦局。现在的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眼睛里布满血丝,已经多日没有换洗的衣服皱皱巴巴。见到正南和晓童,他跪了下来,哽咽地说,我是你们的罪人啊,但我不能看着他妈就这样离去呀。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了。正南边说边抱着秦局,晓童也加入进来,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秦局投案了,晓放回家了,晓童爸也恢复了公职。正南和晓童为秦局处理了老婆的后事后,把他的儿子接到身边,让他继续学业。不久,正南和辛洁彻底了断,一心一意地回归了家庭。

十六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正南的事业也有了长足的发展,女儿也聪明漂亮,不出意外,正南的后半生应该说是幸福的。但天有不测风云,在他过完四十岁生日后,他病倒了,在医院里一躺就是一个月,连个病情也查不出,脑海里的那个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他难以释怀。他决计悄悄出走,去寻找那个梦。

怎么才能脱身呢?正南苦苦想了几天,最后使出苦肉计,医院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这一招还真管用,晓童急得无可奈何,说,只要你吃口饭,我什么都依你。正南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端起碗扒了几口,说,我想出去走走,在医院都快憋死了。

临走之前,正南去了正北那里,交代他联系姐夫,把乡里的那位老中医请来,说自己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他不想告诉弟弟实情,他知道,晓童是一个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一旦正北说漏了嘴,那后果将一塌糊涂。告别正北,他关掉手机,直奔辛洁那里。

但辛洁辞职了,认识她的人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正南很沮丧。想起那个梦,他又有了动力,不找到辛洁绝不罢休。四天过去了,他的身体也吃不消了,老天却开眼了。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商场瞎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这个商场里,他见到了辛洁。离奇的是,她身边真的有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只是岁月在辛洁的脸上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细微的皱纹毫不留情地在她的眼角弥漫开来。见到正南,辛洁起初很吃惊,随后她快步走出商场,边走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正南随辛洁来到她租住的地方,止不住地掉泪了,这个曾经高贵无比的歌舞团演员,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正南很想知道。你……离婚了?孩子他爸他——话音没落,男孩怯生生地说,爸爸,爸爸……正南又想起了那个梦。男孩躲到他妈妈的背后,接着说,爸爸说,说我,是个野种,呜呜——西西,别瞎说!辛洁粗暴地打断了男孩的话,男孩哭得更凶了,跑进房里再也不肯出来。

西西?正南,正北,西西?正南自言自语。辛洁噗嗤地笑了,现出了原来的样子。正南,你已经明白了,也算尊重了你的知情权。但我有个要求,以后你别打扰我们娘俩平静的生活,好吗?说完,辛洁含泪把正南关在门外。

正南走在大街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他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这个梦让他知道,在这个遥远的县城里,还有一个让他死不瞑目的牵挂,而他对自己的骨肉却一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义务,而且在有生之年,就是天天见也时日不多了,辛洁啊,你太残酷了!老天爷啊,与其这样让我愁肠寸断,还不如不给我托这个梦,让我少一分牵挂地离开人世。正南禁不住仰天长叹。

打开手机,正南看到了晓童、姐夫和正北给自己的留言。他全部删掉了,他让他们担心了,他对不起他们,但他的苦,谁能替他扛呢?谁也不能!这时,电话来了,哥,我是正北,你到底在哪呀?我们都急死了。弟弟在电话里快哭了,正南回话说,别替我担心,我还活着。

南儿啊,你快回来吧!正南一惊,是娘的声音。我和乡里的老中医曾医生都等你好几天了,曾医生看了你的病历,说问题不大,可能是你吃夹食了,吃几副中药看看……

正南听着听着放声恸哭了起来,这哭声,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是赢得希望的祈求,还是……正南的复杂心情全都融在这哭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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