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文/谷万华
屋子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晓青无声地立于窗前,眼泪簌簌流个不停,怎么也止不住。
街对面的楼房不是很高,深墨色天幕上,看不见几颗星星,一轮半月孤零零地垂悬着,苍*冷清、寂寞孤独。感觉到一颗泪珠顺着腮边滑向了嘴角,她不自觉地舔抿了一下,温润而咸涩,又抬起手在脸上揩拭了一把,头有些昏沉沉的,觉得有些疲累,就踱到床边坐了下来。
窗外灯火灿烂,主街市繁华依旧,喧闹的城市、鼎沸的人声,红男绿女们一如既往地欢乐无比。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真有那么欢乐吗?自己从前似乎也是快乐的?一阵晚风越过窗棂,撩起她的一缕长发。她抬起头,目光掠过眼前的楼窗,遥望向无尽的苍穹,遥望向暗夜的深处…
早上九点,她还在床上迷糊着。他进来了,一只手拉开厚密的紫绒窗帘,耀眼的阳光立即跳跃到她的脸上。她一时不能适应,伸出一只光洁裸露的粉臂拉上鲜红锦被的一角,重又蒙住了整个的脸,同时发出了娇嗔的叱声:
“快拉上!人家眼睛睁不开了。”
“日上三竿了,小懒虫!”
“别闹,我再睡会儿。”
“香喷喷的煎蛋做好了,等着宝贝享用呢。”
“今天周末,让人家赖一会儿嘛。”
“小懒虫,看我不收拾你!”
他一只手伸进被子,先摸了几下,再找到臀部,在她圆润紧致的那里拍了几下。
“快起来!不然我就抱被子了。”
“不要,不要嘛。”
“好,老公来喽!”
不过他并没有实施他的惩罚,而是掀开被角,把自己脸凑上去,在她红润的面颊上“啜”了两口,随后只听见“咯咯”一片,两个人搂作一堆,笑成一团……
上午九点,一年后。还是这个房间,仍然是这张床,她同样迷糊着,不过旁边已经多了一个孩子。大根进来了,依旧先去拉窗帘,不过只拉开了窄窄的一条缝;依旧走到床边,不过是轻手轻脚的;依旧伸进手摸一摸,不过是儿子胖乎乎的臀部;也依旧“啜”了两口,不过是儿子粉嘟嘟的脸蛋。
“不早了,该起来了。”
“小东西夜里闹腾,再补会儿觉。”
“喂奶了没有?”
“醒了再喂。”
“时间早到了!”
“不是还没醒吗?”
“超半小时了,早该喂了!”
“弄醒了要哭。”
“小懒虫,快睁眼看看你爸爸。”
“不要瞎弄!你这样他会难受的。”
“小宝贝,咱们吃饭饭了。”
“你真是的,完全在添乱!”
“定好的制度还能不执行?正是茁壮成长需要营养的时候,怎么也不能让我儿子挨饿不是?”
“哇——”
“你看你干的好事!”
“哭几声不要紧,能增加肺活量。”
“哇——”
“烦死了,今天夜里哭了你弄。”
“宝贝听到没有?妈妈生气喽。”
“哇——哇——”
“头疼得很,抱过来吧。”
“轻点,小心小心。”
在小家伙愤怒的反抗里,年轻的妈妈立刻凝神屏气,专心致志地侍弄孩子了。
有了儿子,家里立刻热闹了,也立刻拥挤了。原先的一室一厅先前觉得很温馨,现在怎么都不够了,婆婆帮着带孩子,一张小床无论如何也俭省不了。九十年代,正逢各地住房改革,由公家统一分配向私人购置过度,小两口每人的月工资均为几百元,两人婚后的积蓄再借一点外债,总算凑足几千元把这个小窝买了下来。大根向邻居学习,给母亲买了一张折叠式钢丝单人床,在小小的客厅晚铺早收。儿子的摇篮是绝对没有条件添置的,因为这样也只剩下三个大人下脚转身的地方,所以孩子白天黑夜活动睡觉都在一张床上,不过以后的事实证明,小东西照样开心快乐地茁壮成长,没有受到丁点影响。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家伙一日高过一日,一日壮过一日,一室一厅显得越发的拥挤,住房的矛盾越发的突出,改善也是越发的艰难,因为房价呈直升飞机似的连年上涨!小两口一年省吃俭用存下的额度已经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幅度,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似乎永远没有换房的可能。为了增加收入,大根除了保卫室正常上班,周末大休改为不休,连着两天在外面开出租车。因为自己没有车,只能从老板手里租出一辆桑塔纳,每天交付一定承包费用,实际就是自负盈亏了。大根的运气确实不错,那几年大街上出租车鲜有几辆,城市的需求量其实不小,完全是供不应求的局面,所以一天里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整日跑下来虽说是腰酸背疼,但回到家吃喝洗漱完毕舒舒服服歪在沙发上,轻松惬意地数着自己的净得,整沓的零零碎碎的票面,汤汤水水总数亦是可观。每个周末天亮出门、天黑进门,大根觉得自己真正是恢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农耕作息。晓青原先在国营商店是半天班,后来又到新建的大型超市兼职一份收银的工作,也是完全没有了休息。亏得她脑子活,把两边的工作安排得基本没有时间冲突,这一来家里的家务和儿子幼儿园接送完全交给了婆婆,晓青工作勤勉,超市待遇不错,她一个月的收入比丈夫还略高一些。两口子这样一天天打拼着坚持着,虽然那一阵房价飞涨,但后来国家推出贷款购房的*策,三年后夫妻俩用首付商贷各半按揭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学区房,实现了一步到位,这在当时的同龄人当中,是一件令人羡慕值得骄傲的事情!
简单装修后很快就搬了进去,新家虽然简洁,但该有的生活用品一样不缺。乔迁那一天,大根不顾母亲反对,坚决把那张斑驳陈旧的钢丝床扔进了垃圾场。看着豁亮雪白的墙面,栗壳色克隆地板,淡绿色玻璃餐桌,香槟色布艺沙发,一家人都是喜笑颜开、喜气洋洋,小两口更是心情舒畅、心满意足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犹如流水一般汩汩逝去,很快就到了孩子上学的时候。因为当初的先见之明,小学就在小区里面,这就免去了接送的任务。每当小根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深蓝色的大书包,就像一个小大人似的抬头挺胸大步走在小道上,那郑重其事的认真劲儿很是讨人喜欢。
自从儿子上学以后,晓青又增加了新的任务,也是全家最重要的工作。她不再去效益不好的商店上班,只保留了大润发超市的工作,而且承蒙经理照顾只上白班,以便专心管理儿子的学习。每天晚饭后,晓青就跟进孩子的房间,端一张圆凳坐在他身边盯着,有时手里织点毛活。小家伙活泼好动,很是贪玩,一个人写作业时,总是坐不住,出来进去倒水吃东西再玩玩笔头橡皮,每天都不得消停,所以晓青不敢马虎,专心督促儿子。小学低年级的教材难度不高,小根的问题她还是能够解答,偶有不确定的查一下字典或翻翻课本也就搞定了,所以主要是培养孩子认真学习、专心作业的良好习惯。
一次数学单元测验,小根得了满分,父亲奖励儿子周末去肯德基外加看电影,当然是全家出动集体沾光。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大口嚼着鸡翅,红润的嘴唇上满是油渍和面包屑,脸蛋上也是红扑扑的,晓青看着忍不住对大根说:“我最喜欢看儿子吃饭的样子。”看《星球大战》时,小家伙更是兴奋,眼睛一直瞪得圆圆的,在椅子上根本坐不住,精彩处几次带头鼓掌大声喝彩,弄得妈妈直拽他的胳膊。
日子一天天过去,犹如天边流云一般远去。到孩子小学毕业这一年,数学应用题有了一定难度,语文阅读写作也有了一定要求,英语更是只认识几个字母,两口子渐渐失去了辅导能力,孩子成绩逐渐下滑,勉强只能达到班级中等水准。
这天在饭桌上,晓青和丈夫商量给孩子补课:
“他们班不少同学在冠*学校上课,要不就送到那里?”
“质量怎么样,你打听了没有?”
“光宣传就一整面墙呢,上面全是奖状,我也问了几个家长,都说质量还行。”
“宣传没有用,老师哪里来的?”
“听说师范附小几个老师都在这里,应该还行吧?”
“现在辅导机构这么多,想要竞争生源,肯定有几个名校老师,关键是他们班老师怎么样?”
“哪能打听的那么清楚?他们班一批孩子在这里,总归有它的道理吧。”
“那就先在这里上一阵再说,一门课多少钱?”
“。”
“这么贵?!三门课快一万了!”
“现在都是这个价,这是一学期的收费。”
“太贵!还是给他上吧。小根,去了要好好学!这么多钱花了,总要有点效果,听见没?”
“听见了。”
“要是哪天给我听到你不听课不完成作业什么的,我不会饶过你!这年头只要家里有孩子上学,挣点钱全送给辅导班了!”
“小根,你爸说的话好好记着,一定要争点气认真学习,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找到正式工作。”
“你看公务员,一天到晚坐办公室,夏天冬天都是吹着空调喝着茶,又轻松又舒服,钱拿的还多!我和你妈天天累得像条狗,能挣几个钱?!”
“小根,你爸说的是实话,他为了你为了咱们这个家,哪个礼拜天不在外面跑?多少年没有休息了!给你补课的钱都是你爸开出租一块一块挣的血汗钱。”
“你们娘俩不知道,开着空车在巷子里四处找人的滋味,现在私家车越来越多,有时半天带不到一个人,简直是在大街上流浪!不过只要你争气,你老子多少钱都给你花,吃再多苦我也认了!”
“父母只能做到这样了,有没有出息看你自己了。小时候不努力,长大了肯定要后悔,只能一辈子辛苦打工,永远是人下人,走到哪里都没脸,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我们两个就是吃了这个亏。”
“等他长大了后悔就来不及了!你听着:补课以后,下个单元考试三门课都给我达到90分!”
小根低着头默默地扒着饭,好像没有听见。
“装聋作哑是不是?你老子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看你这个吃相!看你长得这个熊样!”
“不要说了,吃饭吧。”
“我说两句还不行?你总是惯着他!”
“唉,喝你的酒吧,动不动就发火。”
“我每次一说他你就打岔,都是给你惯的!”
“给我惯的?那从今天开始,晚上你看他写作业,你来管他学习!”
“这么大的人要天天看着写作业?”
“以前不是一直这样吗?”
“比你高半个头了!就从今天开始,让他自己写,谁也不看着!”
“你给我听着,规规矩矩写作业,再跑出来拿东西吃,老子打断你的腿!”
晓青推推儿子胳膊:“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快去写作业。”
孩子一声不吭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你看他这个态度,以我脾气跑上去两巴掌!”
“你的态度也成问题,教育孩子就是简单粗暴。”
“就是你能!那你说怎么办?”
“对待小孩子要耐心,跟他慢慢讲道理,要他心服才行。”
“道理讲得还少啊?两稻箩不止了吧?有什么用?只有让他怕,小家伙有个怕字才行。”
“不说了,再说我们俩还要吵架!”
“我哪里不想跟他好好说?没有用的。”
“吃好了没有?我收拾了。”
“还有一口酒,给我盛碗饭。”
从此以后晓青确实不再陪伴孩子写作业了,因为就算坐在旁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两门主课的教学内容都超出了她的知识储备,英语更是一窍不通,只能呆呆地看着小根拿着笔写写算算,至于是否认真完成,解答是否正确,只能听天由命,也只有老天知道,所以无奈之下只能放手了。
照理说放手应该轻松许多,然而她心里一点也不踏实,因为根本不能放心。晚饭后的那两三个小时,晓青两口子就窝在自己房间,电视是开着,但因为几道门都是敞开的,只能当作无声剧观看,以免干扰孩子。好在中间还隔着一间客房,老人早已回了县城,大根规定儿子不许关门,所以每天晚上那个时间段,晓青总是蹑手蹑脚几次走到孩子房门附近,又怕他发现产生反感,做贼似的探出头偷偷瞄上几眼,小根也总是埋头在写或是捧着书本,样子好像也是那个样子。几门主课一直花费不菲在外面补习,说是和学校同步学习,实际就是再次巩固和练习。这样一日一日坚持着,一年一年硬挺着,慢慢地进了中学,还是类似的学习模式,还是同理的学习方法,补习又增添了物理化学,经济负担越来越重,到小根中考这一年,他的学习费用成为家里占比非常庞大的一项开支,成绩倒是很稳定,他似乎领悟了中国人永恒追求的中庸之道,永远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中等水平。
自从有了手机,家里的电视几乎不开了,网络上信息太多,想看什么都能搜到。大跟现在经常晚归,大多深更半夜才回来,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说家里的空气太沉闷压抑,晓青也争过几回闹过几次,但大根有时在家也是不能安静,显得非常烦躁,或者干脆睡觉,好像永远睡眠不够似的。为了给孩子一个安定的学习环境,想想一个男人在家小心翼翼待着,说句话也要低声细语,确实也是难为了他,况且大根牌技很好,时常能够赢点零花碎钱,所以晓青也就选择睁只眼闭只眼,擒纵各半顺其自然了。
晚上大根不在家,晓青一个人坐在房间,多数时候盯着手机,但时间一长眼睛就会模糊,有时也翻翻杂志,开始时饶有兴味,一个月下来也只对短篇故事和寓言笑话一类有点兴趣,别的一概看不下去。时常织点毛活,偶尔也会发呆,要么坐在床上,要么走到窗口,只要儿子在家,她的活动范围似乎仅限于此。她现在比较喜欢站在窗口,特别是月光很好或是星星很多的时候,晓青常常情不自禁地看上半天。眺望着辽远的星空,想象着那无尽的苍穹,会是怎样的世界,为什么如此浩瀚无垠?在广袤的宇宙面前,人类仿佛沙尘微粒,自己可能连滴水的分量也没有吧?人的一生似乎漫长无边,其实还不到一个世纪,在时间的无涯里应该也是一个眨眼之间吧?所以更应该开心生存、快乐生活!自己生活得如何,是否愉悦幸福?有丈夫有儿子有家庭,有房子有车子有存款,中等的生活中等的日子,连儿子的成绩也是中等,自己人到中年,拥有一份中等的日子,不是很合适么,不应该满足么?日日辛苦劳累,应该充实知足的,怎么心里空空荡荡,越来越有一种空虚失落?
看看周围的人们,个个辛苦忙碌,比一比他们,自己不应该感到满足么?只是有时想一想,每个人的生活好像都是这种模式,都是这么朝前赶着,而且所有人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至于为什么都是这样,为什么都要不顾一切地朝前赶着趟似的,好像没有人停下脚步,也来不及问一问:为什么要这样,有没有更好的方式?有没有其它的方向,有没有平坦些的路径?再看看自己,觉得不由人问,不由人想,就情不自禁地跟随他人了,仿佛有一股强大莫名的力量,完全无法控制,于千千万万的人潮中,携裹控制着自己一直向前、向前…都在这么做,都是这么做,便是对的么?照理说努力到现在,该有满足和幸福感了,满足?似乎也没有不满足,幸福?似乎也没有不幸福,和大根也没有原则矛盾,就是偶尔喝醉回来会有点不愉快,其余也没有别的。但是细细想来,丈夫现在对自己说过几句知心话语,真正开心笑过几回?几次主动挽过自己,有过几次亲密动作?就是夫妻间的那点私活也像例行公事,永远是那个模式,永远是那个程序,不再心跳不再激动。西方家庭剧里夫妻就像情人,那么亲密无间,那么自然直接表达感情,怎么我们永远没有可能,永远表达不出?到底是不会还是不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犹如箭矢一般飞去,现在小根已经进了大学。高考时他秉持着自己一贯的作风,不温不火正常发挥,中等水平二本成绩,波澜不惊地进了本市一所师范院校。从高中学习机器般的生活一下解放出来,真有一种“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的快意。学习不再那么紧张机械,网络上休闲消遣的乐事很多,一群年龄相仿经历相似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共同话题自是不少,每天熄灯后小伙子们依然精力旺盛,继续在黑暗中谈笑风生,有时讨论得热火朝天,有时也会激烈争辩,时常睡觉时还意犹未尽,所以小根大一那段很少回家。
晓青也是轻松了许多。家里的电视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分贝,这几年韩剧大量涌入,有一些她很是喜欢。每天晚上窝在沙发里,戳着毛衣看着电视,有时喝点绿茶嗑点瓜子,晓青感觉很是舒适惬意,看着剧中心仪的女主角遭遇不公历经磨难,几次忍不住代表正义对负心汉进行谴责,多少次洒下热泪和她一同悲伤难过。至于大根,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出去了,虽然老婆*策明确在先:以前是改革开放自由搞活,某人可以拥有适当自主权,但鉴于目前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不再继续一国两制,权力必须无条件集于中央,必须坚决服从最高统帅的正确领导!但平时自由惯了的大鸟一下拘在笼里,也是横竖不是很难适应,因而隔三差五总要找个由头向外溜一溜。
有天晚上十点多,晓青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说大根和人产生纠纷,让她马上去一趟。她赶紧打的过去,在调解室里,大根鼻青脸肿外带血渍,两只手抱着头缩在那里。对方的脸上也是不好看地花着,外衣被撕下来一片,小布条不识相地飘着。民警说大根欠债3万元,对方几次索要没有结果,导致双方发生冲突,而且是大根冲动先动手的,毋庸置疑负主要责任。晓青面向丈夫只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的?”大根垂头丧气把头艰难地点了两下。晓青又转向对方:“有没有凭据?”对方说有借条。民警说对方要求把债务结清,外伤可以不追究。晓青表示可以接受,明天上午送钱过来。她没有任何犹豫,当即签字领人回家,路上问大根:“医院吗?”大根这次把头微微摇了两下。
夫妻二人进入房间已是凌晨时分,晓青问:“为什么欠这么多钱?!”大根垂着头一言不发。
晓青又问:“是不是赌债?!”大根还是没有吱声。
晓青恨恨地说:“那一定是了!什么时候开始借的?有没有再借别人的?!”大根说没有。
晓青怀疑地说:“真的没有?他一个人就欠这么多!还能没有别人?!”大根指天发誓说再也没有了。
之后晓青就像一挺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哒哒哒”,开足了火力,狂轰乱炸、扫射个不停!而且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来劲,开始坐在床上,后来干脆站起来站在丈夫面前,一只手直指他的脸,战斗力十分威猛,丝毫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敌人”本身心虚气短,先是倚靠在床上,后来不知是架不住“子弹”,还是熬不住瞌睡,或是受不住伤痛,直接和衣倒在床上,还把眼睛闭了起来。老婆看见了更加生气,忍不住大声呵斥:“你捅这么大窟窿,说两句还不耐烦了?!还有脸睡觉!装死是不是?你看你那死不死活不活的怂样,当初我怎么瞎了眼睛看上你这么个东西!”同时跑上来对着丈夫用力推搡。大根就像被抽了筋的死鱼似的稀松绵软,任凭老婆拉来推去随便摆布,无奈之下只能强打精神把上下眼皮撑开一点点,苟延残喘着继续接受老婆的打倒和批判。整整两个小时,晓青一直没有歇嘴,从恋爱受骗到结婚从简,从孩子呱呱坠地到咿呀学语,从一把屎一把尿到辅导作业,从一日三餐到卫生家务,从伺候一家老小到累死累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不停诉说着,“嘚啵嘚,嘚啵嘚…”一直高频率持续着丝毫不见减弱,让人始终望不到终点。大根灰头土脸忍着伤痛仰面躺在床上,起先昏昏沉沉,后面反而渐渐清醒,眼睛眨巴眨巴瞅着老婆,只见她上下嘴皮不断地分合开关,上上下下反反复复,配合十分默契灵活,猛然间悟出一个道理,惊觉女人真正是全人类最伟大的母亲!她们不单是孩子的母亲,更是丈夫们的母亲!因为从结婚开始,每个女人都长了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时时刻刻警惕地注视着自己的男人,审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要稍有偏差立即加以修剪切割,而且是不厌其烦永无懈怠!男人要是不知天高地厚负隅顽抗,那可一定得谨慎小心,女人有的是手段,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智慧,几个回合下来,定会让你醍醐灌顶猛然醒悟,深切体会自己罪孽深重无可赦免,锥心痛感自己罪大恶极不堪为人,到时候就怕灵*也要清洗几次虚脱几回!单就从结婚开始算起,但就总结一下老婆们对丈夫谆谆告诫的教导,循循善诱的语录,几十年下来就是一部巨幅的长篇小说,而且其中不乏醒世名句警世名言,不乏生动形象幽默风趣的段落,不乏雷霆霹雳的万钧之力,也不乏和煦温润的缕缕清风,更不乏对待阶级敌人的无情打倒批判,该是一本何等精彩的长篇巨著啊!
这以后大根果然收敛许多,晚上难得出去,话语也渐渐稀少,家里的小事自然晓青做主,大事两人商量,不过大事似乎很少出现,现在大根在家主要是三件事:睡觉玩手机喝酒。丈夫收起心性不去外面撒野,至于在家玩什么晓青也只能随便了。她也没有亏待自己男人,晚上总是多加两个菜。大根每晚都会小酌一番,说是小酌,也有两杯,每天的这个时候,大根总是笑盈盈的,半斤下肚,脸上就起了红晕,有时高兴还会哼唱两句,拿筷子在桌上敲击和着节拍。晓青看到每天这个时候丈夫总是兴致勃勃,所以不管多忙,晚餐也不会简省,也任由着男人乐呵一个小时。
日子一天天过去,犹如白驹过隙一般逃去。有天晚上大根刚喝一杯就停下了,说肚子疼身体难受,晓青见他脸上流汗面色不对,想扶他站起来,大根刚立起身就猛然“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直喷出来!紧跟着又吐了两三次,两人的衣服上都是一片血渍,瓷砖上更是鲜红的一大块。晓青完全吓傻了,张大嘴怔怔地看着,只见丈夫脸色惨白、腰背佝偻、身体颤抖着往下直瘫!她呆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立即哆哆嗦嗦拨打,这边大根已经痛苦不堪倒在地上,弓着身子两手抵着胸部,发出阵阵粗重难忍的喘息,一阵阵呻吟着…一刻钟后,救护车到了,四十分钟后,医院到了。
一系列的常规检查加上X光胃镜探查,因为要确定出血部位血流量等,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大根本身内伤严重,加上这些里里外外的手段,更加虚弱不堪。没等检查结果出来,他输着药液血压依然一直下滑,到了凌晨只有三十几毫米汞柱!值班医生不敢马虎,当即汇报院长。医院一边电话请回同样在家休息的内科主任和麻醉师,紧急商量后准备立即手术。医生请晓青谈话,告诉她目前危急的情势:病情十分危重,随时有生命危险!医院采取的应对策略,正常预计的乐观局面,可能产生的不良反应,万一出现的不测后果等。那一刻晓青腿肚子发软全身筛糠,几乎站立不住,根本不敢拿笔。定神两分钟后提出要求,坚持等候大根父母到来,共同决定才能签字。半夜赶回的主任一边盯着电脑上的报告一边告知她,病人现在血压这么低,如果拖延时间耽搁了治疗,一旦出现问题,医院不负责任。晓青打电话给正在路上的老两口,结结巴巴说明病情的危急严峻,医院安排。晓青想不到自己这辈子会有这么心乱如麻、迷惘艰难的时候,痛苦挣扎一番,终于拿起那支令人惧怕的钢笔哆哆嗦嗦地签上自己名字。
凌晨一点半大根被推进去,三个多小时才结束手术,一家人在门口早已望穿秋水,医生出来通知家属:手术很成功。病人是胃底静脉曲张破裂造成出血,已采取措施进行吻合,但创面较大内伤重失血较多,安排去重症监护室观察休养。一家人稍稍松了口气,接下来医院做好护理。
不曾想第二天大根一直昏迷不醒,实际就是手术后一直没有醒来!下午三点才是ICU探视时间,一家人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一个个轮流穿着防护服进去,小根进去后开始没有找到,后来才发现那个伤病员,因为父亲已经改变了模样。只见他袒胸露臂覆盖着薄毯,身上几处插管,床边堆放着几台仪器,床头输血输液外加营养液,床下拖着软管尿袋,可能是药物作用,头颅硕大无比,满脸浮肿面色*连一般,两眼闭合着躺在那里没有任何知觉,完全就是一个植物人!
一家人出来后没有一个不流眼泪,两个女人更是躲到楼梯口泣不成声,怎么也控制不住,大根父亲说现在不是悲伤哭泣的时候,连呵斥带责骂止住了她们。一家人再也坐不下来,老两口加小根娘俩立即一齐去医生办公室。主治大夫说大根血压一直没有上来导致昏迷,至于血压为什么升不上来,他只说病人虚弱药物作用缓慢,需要一定时间,含含糊糊不能明确回答。四个人直接冲进院长办公室,口气强硬提出不容商量的建议:立即外请专家!并直接表明如果发生万一,医院责任。院长不敢怠慢,当医院,详细汇报病情和救治措施,请求上级支援,对方半小时后回复明早派人过来。
这边大根父亲请老同学帮忙,对方又托了他的朋友,医院一位专家,专程过来给大根诊治。私人出诊自然收取适当报酬,大根父亲在ICU看见儿子第一眼心头一凛,不相信眼前这个僵尸一般的变形人就是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儿子,眼瞅着尚在中年的独子就剩半条性命,奄奄一息只靠一口氧气在支撑维持着,老人在电话里没有任何犹豫,开口就说辛苦费一万元。二十分钟后老同学传来回信,说一切谈妥,专家也是明天过来。
第二天上午,两位专家果然一前一后不辞辛苦都来外诊了。医院邀请的头发有些花白的资深专家,由副院长陪同在病人身边待了二十分钟,出来后跟家属沟通交流几分钟。他高度肯定本院的治疗方案,原话是“完全正确、非常妥当”,说病人如果在南京,也是同样的救治措施,病人没有清醒是大量内出血造成部分脏器功能衰竭,体内代谢缓慢水分无法排出,加上大量药液,所以全身浮肿,只能是药物和自身合并作用逐步恢复,应该会清醒过来,请一定耐心等待,之后就和主治医生到一边单独交流了。由于专家很是忙碌,还得立即赶回去进行手术,前后半小时左右就匆匆离开了,副院长亲自送他下去,在楼梯拐角处悄悄塞给他一个信封。
一小时后,私人邀请的中年专家也风尘仆仆赶到了,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到了门口立即打电话给大根父亲,让他下来领路。老人下去后二话不说先把酬劳递给专家,专家外出特别辛苦,收费自然也是合情合理,所以没有任何扭捏,心领神会很自然地接过去揣进了皮包。后面的模式和前一位如出一辙,不过这一次没有人陪同,全程都是他一个人单打独斗,先进病房二十分钟,出来和家属谈话,不过态度十分亲切;表达意思和前一位也是一模一样,没有提出任何新的不同意见,先是充分肯定本院的治疗方案,再耐心回答家属问题,不过时间稍长一些,约十分钟左右。之后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还有别的病人,前面也是几个电话催请了,所以不能过多耽搁,不过后面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联系,他一定尽力帮忙,总共也是半小时同样匆匆忙忙地下楼了。
老少四个人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守护了半夜,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只得回去休息。红色的士一路疾驰,一家人都是心情沉重默默无言。晓青看着车窗外宽敞空旷的马路,一闪而过的街灯、墨色葱茏的树木,注意到有只小猫跑过马路,一晃就消失了,心里不由得一阵怜惜:这可怜的小东西,在这深秋的子夜时分,在这清冷的夜风中,还在只身惶惶奔波,有没有饥肠辘辘,是不是无家可归?
晓青没有开灯,睁着眼睛坐在床上,周围是一片夜色幽深。感觉毫无睡意,她索性披上外套,走近窗前。暗蓝色天幕上,缺失半角的残月已经走到西边天空,可能离天明不远了?寥寥的几颗星星挂在远处,或明或暗不知注视些什么。大地上一片沉寂,灯火早已熄灭,四周万籁俱寂,拂晓前的深浓夜色无边无际,正是一昼夜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它唯一彰显本真自然的时刻:暗黑无边、寂静无涯,迷梦不醒、深醉不已。
晓青的眼泪汩汩下滑,怎么也控制不住。这一刻,她想起他们刚刚认识,那时的大根是多么热情帅气,结婚的那一段日子,他更是温存体贴,后来有了儿子,又是增添了多少欢乐,这一切已经被遗忘了多少年?怎么恍如隔世一般,其实却就在昨天。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今天割一点,明天切一片,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一幅完好的作品,最后总是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让人不忍目睹。那些平素的日子,以前看来是单调重复死水一潭,现在却是不可或缺珍贵无比;那些平日里的残羹碎屑鸡毛蒜皮,以前是过于在意了,现在看来完全无关紧要不值一提。只要大根能够醒来,能够和往常一样,哪怕琐碎庸常、哪怕平凡等闲,自己也一定心平气和、心满意足。人生在世,难得百年,两个人携手度过的时光更是短暂,中年一到,每天的日子犹如流星一般地飞逝!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珍惜这寻常的日子、这平凡的三餐、这朴素宁静、普通而又不凡的生活。她双手并掌合揖,静静立于窗前,深深祈求上苍庇佑,丈夫能够平顺无恙,安然归来……
轻轻推开窗户,一阵晚风越过窗棂,撩起她的一缕长发。她抬起头,目光掠过眼前的楼窗,遥望向无尽的苍穹,遥望向暗夜的深处;思绪亦如这深秋的晚风,越过街巷楼宇、越过城市上空,越过河流山谷,飘拂得很远很远……
医院时,护士报告大根已经醒了,时间是凌晨四时。
作者简介:谷万华,女,汉族,安徽马鞍山人,年2月出生。教书育人36载,现已退休在家。本人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平时爱好文学,喜欢文字,写过一点粗拙的诗歌、散文、小说。承蒙不弃,在中华诗歌网和美文网上发布若干篇,非常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也期待自己能够进步一点点,谢谢。